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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这情怀,难亦为

    今天是元旦,公司总部各部门放假,整座办公楼格外宁静。

    窗外,有河对面桔子林飞来的鸟儿,它们正在楼栋间,屋檐下、窗台上,叽叽喳喳地扑来串去,声音清脆悦耳。

    这一觉,孟匀易大概睡了四十分钟,醒过来时尤如置身晨间公园。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感觉自己精力已经得到了恢复,他再次烧沸水壶里的水,冲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就当作有了早餐,然后凝神贯注,没用多久,一份统一版本的民事赔偿调解协议书便完成了。

    他又从头到尾检查整理了一遍,语句、排版、格式都没问题,准备联机打印时,发现因为昨天公司的弱电电工对各个办公室线路进行重新布局,没来得及完成,还把自己这台台式电脑的打印机连线给带走了,办公桌上的外线电话线也被断开,还没连上。

    他看了看田羽那台电脑,应该是可以打印的,于是就用手机拨通了田羽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好是田羽本人:“怎么是你,今天元旦,你在哪呢?”

    “想不想听听我在哪?”说话间,孟匀易来到窗户边,拉开铝合金窗扇,把手机伸出了窗外。

    “听到了,这是在哪呢?不像是在山上。你家?更不对,哎呀,一大早就让人耗脑,你懂不懂得体恤人家呀。”

    “好,那我将功补过,给你补补脑,听着: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我到今天才发现原来我们天天工作上班的地方竟有如此之美,此时此刻,静静的圆型办公楼,只有对面飞来的鸟儿和我隔窗而望,还有彷如就在脚下玉带般环绕的河流,再远眺,那片桔子林早已成了虫鸟栖息的家园。这就是大自然和人之间的重塑之美。”

    “就你:鸟鸣不知冬,上下炫形踪。一大早怎么突然这么有雅兴?不过不小心让你发现如此之美境,本仙女还是要严重地给你一个赞。”

    “昨晚畜牧场出了事故,我还没进家门就被叫了去开会,天一亮又赶来办公室起草文件。我这边打印机联机没连上,要借用下你的电脑,开机密码得向你要。”

    “哦,密码是我生日……”

    “嗯,我记下了。还好恰巧是你接电话,一大早因为工作把电话打到家里,撞上你父母可不太好。”

    “我父母每天这个时间段基本都会上街溜哒买菜,而且每天晚饭后,他们也都会出去散步。只要是这些时间段,家里就只剩我一人,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情怀和心境,比如什么:人生漫漫,时光清浅;流水落花,竹林小径;这些时段可以给本小姐打电话。本座乐意洗耳恭听。”

    “说好了。”

    “嗯,说好了。”

    放下手机,孟匀易坐到了田羽的工位上按下电脑开机键,当他目光望着显视屏的那一刹那,眼前突然莫名其妙映射出妻子杜亚菊早晨看自己时怒目可杀的样子,那道凶光再次令他冷不丁地颤栗。本能意识,他一下子会想到手机上似乎留着隐患,于是连忙站起来俯身从自己办公桌上取过手机,翻阅起通话记录,把昨晚和刚才,自己与田羽间的通话记录全给删了。

    “我的邓军啊!就为了要多挣两、三百元奖金,死得这么惨,值得吗?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怎么活下去啊!”

    死者邓军,出来打工之前,出生生活在四川偏远贫困山区,夫妻两近亲结婚,生出的一男一女,一个痴呆、一个癫痫,他的老婆早已哭成泪人,昏厥醒来,仍然悲痛欲绝。她身边一左一右的儿女,一个傻楞着四处张望,一个精神恍惚双目无神。

    工伤、死亡事故的善后处理是件很耗精力的事。

    各善后小组与家属间的接触中,既要考虑人文、情感、情绪因素,同时又需要很没人性地暗中较劲,斗智斗勇,甚至还要充分考虑对各种可能突发的言语上的吵闹威胁和行为上的打砸上访等等因素的防患、控制。

    用雷志森的话来说,事故已经发生,我们现在所能做的首先是痛定思痛,举一反三,防患未然。其次,更重要的是尽快确定落实对死伤家属的赔偿抚恤金额和生活精神方面的安顿、安慰,千万不能让事件发酵、升级,产生不良的社会影响。

    孟匀易连续几天疲于与死亡者家属的纠缠谈判,就连晚上也不得抽身。

    他和严振所负责接待的这一组家属,算是三个组当中最难对付的。家属中领头讲话的是死者的一个堂侄,自称在当地是乡镇普通干部,刚接触时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式,住在替他们精心安排条件不错的宾馆内,根本不谈赔偿,坚持提出要见当地安监部门,需要先跟政府对话。

    几个回合后,出于无奈,孟匀易和严振便隐退到背后,让旧饲料厂的颜野出面与他周旋。

    颜野,形象五大三粗,急暴性子,他以前是旧饲料厂的采购员,长期走南闯北,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

    颜野一上场,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位死者堂侄说:“你的要求一定会满足,为了方便,给你们先换个住的地方。”

    这家伙,住宿地一换,就从市区的准三星转到偏远小镇上旧饲料厂的厂区内,好饭好菜,也突然变成了比一般员工餐好不到多少的简易接待餐。

    环境和条件的落差,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接待者如此安排的用意。

    这一变化可不打紧,死者的堂侄发了一通火后感觉没用,也就不再闹,而是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一人,溜出了厂区。

    这一失踪让大家开始紧张。

    好在颜野是个本镇通,他家房子就在镇上唯一的公共汽车站的对面,死者堂侄特征也比较好辨认,瘦黑身材,手提旧款公文包。所以,没费多大周折,便将他找了回来。

    “打死我们也不可能住在这么简陋肮脏的地方!再闹出人命来,我看你们更难收拾!想跟我们谈最起码也得换个像样的住处。”

    看得出,家属们有开始回归到解决问题的意图了。大家就商量把住的地方安排在镇上侨联旅社的一个楼层,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全程陪同,边谈判边安排后事。

    此间,孟匀易回了一趟家,匆忙洗下澡,从里到外把衣裤换了个遍,又匆匆离开了。

    这几天,每天晚上饭后的固定时间,他都会拨通田羽家的电话,只有那一刻,是他心灵上最愉快的释放。

    这阵子,田羽也一样,上班时间就像突然间丢失了一本每天必读的书籍,惘然若失,除了必须的工作交流,变的少言寡语。

    以前曾失落于即将下班,最近却期待着下班时间快点到来,晚饭后她都会关注着客厅那部电话座机,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的心情立刻变得敞亮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