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今日相谈甚欢,只不过兹事甚大,吾还得思量思量。便请秦使在这秭归城住上一日,本帅明日给诸位答复!”
桓玄最终并没有表态,裴盛秦的心却凉了半截,在这个时间紧迫的时刻,不表态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等一日看看了。
看着三位秦使出去,桓玄的脸便沉了下来。司马执画在旁打趣道“表哥可分清这真假了?”
桓玄摇头道“虽是假的,我又能如何。如今秦朝势大,今日我若动了这几人,他日或许便将招来灭顶之灾。”
司马执画心中暗暗叹息,纵然揭穿了这三个秦使的假条件,却依然无法赋予桓玄信心。如今桓玄虽不至于投秦,却也不敢对秦人动手,唯恐日后遭到清算。心思转换间,司马执画又道“昔日魏代汉,昭烈入蜀而成霸业,偏安数世,表哥何不效仿。若能定鼎蜀中,扶司马氏重建社稷,表哥便是当世之周公诸葛。”
桓玄听得意动,若真能效刘备之例入蜀割据,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届时退可拥立晋室,做个千古贤臣。进则可自立为帝,成一方之业。自然胜过投降秦朝。只是仔细一想,他便又苦笑道“若要入蜀,便需溯江而上,襄阳是必经之地。如今襄阳城外便驻扎着七万秦兵。我军虽有十万众,但若要破那七万秦军,却还是难如登天。”
自古以来,五倍围之,十倍攻之。如今荆州兵可守秭归,益州兵可守襄阳,守城方自是占尽了便宜,谁进攻谁就吃亏。益州水师想要攻破荆州兵很困难,荆州兵若想攻破益州水师同样困难。可若攻不下襄阳,又如何入蜀?
司马执画咬着唇,轻声道“小妹有一策,可助表哥兵不血刃便拿下那七万秦军。”
桓玄大喜“表妹有何妙策,速速说来。”
“表哥得先发誓,若是得以顺利入蜀,需匡扶我大晋江山。若父皇有不可言之事,亦当扶持司马氏子弟为帝,桓氏当世为晋臣。”
桓玄毫无压力,便是一番赌咒发誓,表情诚恳。心中暗笑这小女子虽是聪慧,却太过单纯,难成大事。
“表哥附耳过来。”司马执画一字一顿道“此策,还需老太君出马”
不久之后,一队东晋使臣来到了光化洲的秦军大营,受到了裴元略的接见。
裴元略看向晋使领头之人,心中诧异连连。这是一位保养地很好的妇人,皮肤白皙细腻,看起来不过三四十许,满头的银丝却暴露了她的真是年龄。经东晋使团介绍,裴元略已知道了这位妇人的身份,她是桓玄的母亲,桓家的老太君。
“这是改换门庭的大事,我们桓氏还得思量思量,明日家主便有定论。贵军使节今夜便住在秭归等候,为免贵军多疑,老身自请赴秦营为质,直到贵军使节安然返还。”
桓老太君真实年龄已近六十,却依旧吐字清晰,声音清冽宛如少女。裴元略也不疑有他,搁谁摊上这等大事都得好好想想,桓玄都把他母亲送过来做人质了,想来也是有诚意的。当即便颔首道“桓氏若能深明大义,本将日后自然会在陛下面前为桓氏请功。如此,便期待吾儿明日带回好消息了。”
裴元略一想到十万荆州水师或许马上就被自己的儿子解决了,心中不由快慰。对晋使提出的参观秦营的要求也是满口答应,在他想来,这也是向桓氏展示大秦军威的好机会。
裴盛秦带着石越、公狗二人,第一时间到了秭归城西北。桓玄在西北角划了一小片校场,给使团居住。顺强提前得了消息,知道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夜,便早已领人扎好了营帐。此刻见裴盛秦等人回来,便凑了过来。
“公子,石将军。”顺强一抱拳,道“谈得如何,可劝服那桓玄?”
“一言难尽。”裴盛秦才苦笑一声,一旁的公狗便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顺强听罢,指着公狗骂道“你这狗才,可真是个坏事的。”
裴盛秦摆摆手“罢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事到如今,只好等上一日。或许桓玄畏我大秦兵锋,就算猜到旨意是假,也顺坡降了亦说不定。”
不知为何,裴盛秦心中极为不安,这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之前裴盛秦凭借着历史书上的记载,对这个时代的一切了然于胸,可以做到无所畏惧。但自从他入秭归劝降起,至少这益州荆州的局部历史已因他而改变,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在失去先知先觉外挂的加持后,裴盛秦便只是一个智慧寻常的普通人,而他今日面对的却是这个世界最顶层的两个人物。压力之大自不必说,裴盛秦甚至总有一种被他们看透内心的感觉。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裴盛秦总是觉得今日的与桓玄、司马执画的对话漏洞百出,总是觉得他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难以想起。
此时的光化洲秦营正在用餐,一队队士卒围着圈吃饭,吃的是蒿团,这是益州特有的美食,士卒们以此物寥解思乡之情。
东晋来的使节不过一二十人,还是老弱居多。因此裴元略也并不在意,只让两个亲卫引着他们在营中参观,以满足桓老太君的要求。
徐老二是军中老人,在益州水师中威望极高,累功升迁了一个校尉,军中许多将士都服他。此时徐老二刚打完饭,端着碗来到了树荫下,碗中正是三个蒿团。徐老二席地而坐,正要进食,便见一双略显干枯的手探入他的碗中,抓起一个蒿团。
徐老二一怒,不知哪个狗日的没吃饱,竟来他碗里夺食。正要开骂,脑袋一抬,却愣住了。抢他蒿团的竟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脸上虽有着一道道皱纹,眼角眉梢却还残存着年轻时的绝代风韵。徐老二总觉得这老妇人很是眼熟似曾相识。
一旁跟过来的亲卫道“这是晋使。”
晋使?这老太太是南蛮子派来的使者?南蛮子的使者抢我的蒿团做甚么!徐老二顿时满是疑窦。事实上,就连跟过来的两个亲卫也是心中生疑,堂堂桓家老太君,没吃过好东西么,竟与士卒抢饭吃。
这边一动静,便吸引了周围正在用饭的秦军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桓老太君慢慢将手中蒿团送入嘴里,一阵细嚼慢咽后吞入腹中。有离得近的秦军士卒惊奇的发现,桓老太君皱纹弥漫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已布满了斑驳泪痕。乖乖,南蛮子至于这样穷么?来咱们大秦军营抢到了一个蒿团,竟还感动的哭了。
而其中包括徐老二在内的部分士兵,离得较近的,看着桓老太君五官,都渐渐感觉到了怪异。好像,在记忆的深处,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此时,桓老太君吃罢蒿团,环视了四周,叹道“三十多年不曾吃家乡之食了,一时情不自禁,望诸位秦军将士见谅。”
她的声音与年龄完全不符,清冽如雪。徐老二瞪大了眼,好奇问道“蛮咳,晋使也是蜀人?”
桓老太君微微点头,说道“嘉宁二年去国。”
嘉宁,是成汉末代皇帝李势的最后一个年号,共计二年。嘉宁二年,桓温伐蜀,破成都,亡成汉。在座的七万益州水师,是前秦朝廷刻意精挑细选的七万“成汉遗民”,嘉宁二字,对这里的七万益州水师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听到这里,周围无数士卒都自发围了过来,已有士卒忍不住问道“这位夫人,您是当年国破之后被南蛮虏去的女子么?”
一旁的两个亲卫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一抹凝重。他们可是知道这女子身份的,这可是桓家的老太君,难道和蜀地还有什么联系?两人都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便偷偷穿出人群,向裴元略禀报去了。
这时,桓老太君见周围士卒都已围拢了过来,便哀哀一叹,悲悲戚戚的说道“那年,风雪弥漫,他裹毡而来,我衔璧而出。”
终于,有许多益州军士卒都唤醒了脑海里深埋的回忆。
徐老二想起来了,那年,桓温在风雪中攻破了成都,勒令全城老幼去参加受降仪式。尚且年幼的徐老二躲在父母身后瑟瑟发抖,看着这群强大的侵略者。进行献降的是她,那位美丽动人的女子穿着单薄的衣裳,口衔玉璧,背负荆条。她一步三回头,回望着身后成汉的百姓,美丽的眸子里满是绝望与哀怨。她最终还是走出了城,来到了晋军阵前,直直地跪在了桓温脚下。
徐老二热泪盈眶,视线渐渐模糊,面前桓老太君苍老的面容渐渐与三十多年前那张绝望又哀怨的容颜重叠起来。
徐老二早已说不出话,只是朝着桓老太君,直直跪下。更多的秦军跪下,未参与成都那场受降仪式的秦军不明所以,询问了周围的战友后,许多也选择了跪下。
在秭归城中熬到了天黑,郎朗夜色,月明星稀。麾下百人早已歇息,裴盛秦心中有事难以入眠,便拖着顺强、公狗二人闲聊。倒不是不想找石越,只是石越并非裴盛秦的下属,相反论辈分他该叫叔父,实在不好劳烦石越陪他熬夜。
不知不觉间,话题转到了司马执画身上,裴盛秦啧啧回味道“那位晋朝公主当时半边身子靠着我,那表情,真是我见犹怜。”
顺强没听懂,便问道“公子,这‘我见犹怜’是何意?”
裴盛秦一愣,难道用错成语了?不应该啊,他记得我见犹怜是东晋初期的典故,这时候应该早就出现了啊。不过转念一想,这时代消息传递缓慢,前秦人不知道东晋的事也不奇怪。便随口解释道“这我见犹怜是形容女子美貌引人怜惜,说的是南蛮大将桓温的故事。桓温破了成汉,把成汉的公主抓回去当小妾。桓温的老婆是晋朝的一位公主,生性好妒,从不许他娶小。得知桓温又带了一位公主回来做妾,妒火中烧,便要去找那位成汉公主的麻烦。结果桓温老婆见了成汉公主,见她柔弱哀婉,又想起她刚刚经历亡国之痛,心中恻隐之心顿起,便对她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从此桓温便过上了一妻一妾两位公主的幸福生活。”
说完,见公狗与顺强面色难看,裴盛秦终于想到这二人便是成汉遗民,先前的典故或许刺到了他们的痛点,不由满脸歉然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公子不必如此,都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了,没什么忌讳的。南蛮带给益州父老的耻辱,我等终要血债血偿。”公狗与顺强连忙说道。
此时却听顺强怒道“桓温那老婆当初竟想找公主殿下的麻烦,若是早些知道,今日便要狠狠教训她!”
裴盛秦突然想到,益州这次为了挑选出这七万狂热分子,也算是绞尽脑汁了。他们将对成汉的缅怀转化为对东晋的仇恨,的确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也幸好这几十年没有什么成汉的皇族后人搅风搅雨,否则朝廷是绝不敢用这样一支水师的。他们中许多人对成汉的认可度只怕还要高于对前秦的认可度。
思绪回归,裴盛秦这才想到顺强刚刚说了什么话,诧异道“你说要教训谁?”
“自然便是那桓温的老婆晋朝公主了。”顺强解释道“公子归营之前,南蛮也派了一队使节回访我军,便是从这西北角出去的。领头的老妇人就是桓温的老婆,桓玄他娘。若是早些知道这事,今日她带人出城时,俺便要带兄弟们收拾她一番。”
裴盛秦面前古怪地看着顺强,说道“桓温的正妻很早之前就死了。”
“啊!”顺强惊叫道“不可能啊,今日俺分明听得那些蛮兵唤那妇人做老太君的,桓家的老太君,可不就是桓温的老婆么。”
公狗还在一旁没心没肺的笑道“公子都说了,桓温老婆早死了,你是见鬼了不成。”
裴盛秦却骤时心里一紧,不安的感觉更加浓烈了,肃然道“顺强,你确定没有听错么!”
桓温的妻子死了,有资格称老太君的还剩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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