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三线方面军驻伊春临时指挥部。
在进占伊春之后,楚思南并没有将自己的指挥部设立在伊春城内,相反,他选中了距离伊春大约十五公里处的一个小屯子作为了指挥部的驻地,这个小屯子名叫许家窝棚,有上千户人家 ̄ ̄日本人大搞所谓集村并寨、千里无人区时的产物。
指挥部所占用的民房,属于一户姓耿的人家,对于处在日占区的中国百姓人家来说,能够三世同堂的耿家,无疑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家主耿福财,今年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他从不满十岁的时候随父亲闯关东来到了这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黑土地,毫不客气地说,这位老人目睹了日军侵华的全过程。老人原有五个儿子,但是其中的三个,已经不在了,他们被日本人拉了壮丁,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剩下的两个儿子,老四是个瘸子,他那条右腿自膝盖以下被生生截去,那是被鬼子的地雷炸断的 ̄ ̄日本人将许家窝棚临近的两道山岭划给了他们的“移民”,为了防止中国人去山里伐木,所以在那附近埋设了大量的地雷。对于屯子里的人来说,那山可是吃饭的保证,所以即便日本封锁、“移民”放狗来咬,乃至后来有地雷的威胁,仍旧有不少人偷偷的摸上山去打猎、砍柴。而老四就是这样被炸伤的。
在耿老头的五个儿子中,只有老五是最幸运地,耿长生。也许是这个名字起的地道吧。如今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耿长生,是抗联成员,经历了长达十余年的压迫,一些像耿长生这样的庄稼汉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面对嗜血成性的小鬼子们,一味的忍气吞声、打掉了牙齿和血吞绝不是办法。对付豺狼,最好的办法绝不是束手待毙,而应该是“拿起家伙事拼他娘的”,用耿长生的话来说,那就是“是爷们地、不打算认崧的。就他妈地去打鬼子”。
秘密参加抗联已经三年,耿长生从当初那个毛毛躁躁。一脑子想法就是要为几个哥哥报仇的莽汉,成长为了一名真正地抗联战士。这次楚思南的指挥部进入许家窝棚。他便成为了抗联同苏军部队之间的通讯员,与此同时,他还将自己的家让出来给楚思南做了指挥部。
在这两天的相处时间里,作为苏军参战部队最高统帅的楚思南,已经同这生活在黑土地上的平凡一家相当熟悉了,他甚至感觉自己在这里找到了一种久违地情怀,而这种情怀。是他自从莫名其妙的返回到苏联后,就从未感受到过的。
一方土炕,一个木制矮几,一瓮土制的高粱酒,几碟在卢科昂基以及克留奇科夫看来根本无法下咽的小菜,哦。哦,哦,还有一小钵子略泛紫色的高粱面窝头。
矮几旁。楚思南盘腿而坐,在他地对面,是一个面色紫红、身穿粗布棉袄的结实汉子,这个紫脸的汉子,就是楚思南刚刚结识不久地朋友 ̄ ̄耿长生。不要以为这个汉子生来就是个紫脸的人,他只是喝多了,不仅他,就连一向自诩酒量可以的楚思南,如今也喝迷糊了 ̄ ̄没有酒杯,就用那白生生的大海碗对饮,而且酒还是纯度不低的粮食酒,如此的喝法,估计是个人就要醉。
在同一个房间里,卢科昂基守在床边,一脸的忐忑。他早就有心要拦住楚思南了,可是作为一个警卫员,他所能做的毕竟仅仅是劝说而已。尤为重要的是,这两天楚思南的心里就不痛快,四线方面军对“东宁”、“虎头”两处日军要塞的攻势已经持续了三天,但是仍旧是一无所获,为了这件事,楚思南两天里骂娘的次数不低于两位数,他甚至已经有了换将的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卢科昂基可不打算再去招惹他了。
而在通向外屋的门口处,克留奇科夫倚门而站,神情悠闲的吸着手里的烟卷,时不时的还打上两个哈欠,看那样子,就仿佛对屋里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一般。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秘密警察头子,已经陷身权力漩涡核心中的克留奇科夫,非常明白一点,那就是什么事情自己该听、该做、该管,而什么事情自己又不该听、不该做、不该管。
在外间屋里,耿长生的婆娘还有三个孩子,正围坐在一方桌子旁边吃着午餐。同楚思南那桌子上不同是,他们的饭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和松软的面包、香气四溢的酸鱼汤,那本来是苏军指挥部为楚思南准备的午餐。
在屋外的庭院里,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苏军士兵分守四处,他们是轮岗值勤的警备师士兵,保卫楚思南的人身安全,是他们的最高使命。别看这座土胚房子看上去破烂不堪,但是那些不相干的人,你想不经通报就进门是根本不可能的。就像那位已经在院子里徘徊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金同志”,尽管他的身份很特殊,但是就因为楚思南一句“我在喝酒,让他等会”,这可怜的家伙就不得不在外面老老实实的喝风了。
“来……来,楚大哥,干了它。”哆哆嗦嗦的端起面前那口海碗,耿长生口齿不清的说道,随即一仰脖,将碗中的高粱酒倒进嘴里。
“嗯,干……干……”楚思南眯缝着眼睛,稀里糊涂的念叨一句,然后就伸手去端自己面前的酒碗,等到酒碗入手,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嗯,那个……我说,耿……耿兄弟,”随手将酒碗推翻在桌上,楚思南摇晃着身子嚷嚷道,“你……你,不地道。为,为啥不……不给我,倒酒。”
“噢,倒酒,倒酒。”耿长生伸着脖子看了一眼,然后憨憨的伸出手去,将楚思南的海碗拽过来,一边嘀咕着,一边操起酒瓮就朝碗里倒酒。
“哗……”
两碗半地高粱酒倒了出来 ̄ ̄半碗倒进了海碗里,还有两碗倒在了桌上、炕上。
“啊。刚才,刚才。咱们……说……说到哪儿啦?”晃晃悠悠的将酒碗划拉过来,楚思南结结巴巴的问道。
“嗯……嗯……”耿长生摇头晃脑的想了想。然后拍拍桌子说道,“说到,说到,两个……饭……饭桶。”
“对,对,对,”楚思南身子朝后一仰。整个人差点翻下炕去,幸好卢科昂基及时扶住了他,否则这一下绝对摔得不轻。
“两个饭桶……两个……两个世界……头号的饭桶,”刚坐稳身子,楚思南便一把将卢科昂基的手推开,然后嚷嚷着说道。“你说……一千六百多门火……火炮,七百多辆,坦……坦克。几,几十万人,却,却……却拿不下,拿不下区区的几个山头……”
伸出三根手指,在耿长生的面前晃悠着,楚思南继续罗嗦道:“三……三天了,你……你说,这样的指……指挥官,是不是……饭桶?”
“啊,对,是饭桶,嗯,孬种……不,不是个爷们……”耿长生连连点头说道,“要是,要是给我们……我们抗联,这么多……这么多火炮……坦克的,那别说是,别说是拿下几个山…….山头,就,就连小鬼子那个,那个什么天皇地……的屁股,都能给他炸毛喽。”
“嘎嘎嘎……”耿长生地话,令楚思南发出一阵儿龌龊至极的笑声。
“那……那,楚大哥,你打算怎么办?”耿长生趴在桌子上,虚眯着眼睛说道,“撤了那两个……两个窝囊废?”
“撤?”楚思南挣扎着将半碗酒倒进嘴里,然后口齿不清地说道,“不,不,不,我,不撤他们,我要,我要再给他们,一个,一个机会。我已经……亲口说了,明天上午,对,就是明天上午,我就要乘飞机去……去他们那里,中午,中午十二点整,我就要登上小鬼子地阵地。那,那两个饭桶,可以做一个选择,要嘛,让小鬼子打死我,要……要嘛,他们就给我在,在十二点之前,把小鬼子的阵……阵地夺下来。”
“好!楚……楚大哥,你,你真是个爷们……”耿长生猛地坐直身子,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同时大声说道。
耿长生对楚思南的这个决定是称赞不绝,可旁边的卢科昂基却叫苦不迭。这个命令,楚思南是在早上同克雷洛夫通话的时候下达的,当时,他对四线方面军的进展极为不满,在卢科昂基看来,这应该是一时地气话,可是,如今看来楚思南并不像是仅仅说了一句气话。
依照楚思南的性子,如果明天他真的赶去四线方向,并要在十二点准时登上日军阵地,那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恐怕没有人能够估计到。万一到时候克雷洛夫兵团仍旧没有拿下日军的阵地,甚至是没有完成对战场的清扫工作,那楚思南一旦靠近日军地阵地,绝对会成为敌人最好的射杀目标。
楚思南如果阵亡在东宁,后果会是怎么样的,卢科昂基根本无法想像,但是他却知道,至少吉尔尼洛娃不会放过他这位警卫员。如今呢,他卢科昂基要嘛祈祷楚思南把这茬给忘了,要嘛就祈祷克雷洛夫争点气,早点把东宁、虎头地两处日军要塞攻下来。
“来来来,楚,楚大哥,我再敬你……敬你一碗酒,咱们喝,嗯,喝。”耿长生摇摇晃晃的跪起身子,抱着酒瓮对楚思南说道。
“嗯,好,好,来来来,给我……给我满上。”楚思南在炕上挣扎了两下,想要跪起身来,但是他实在是喝的太多了,一个栽歪间,整个人躺倒在了炕里的被褥上。
“将军!”卢科昂基慌忙跑到门口的位置,取了一条湿毛巾过来,一边爬到炕上为楚思南擦脸。一边说道,“你可不能再喝了,你已经喝多了。金先生还在外面等着见你呢,朝鲜游击队……”
“什么,什么***金……金先生!”楚思南挥舞着胳膊,一把将卢科昂基手中的毛巾抢过来,随手扔地远远的,同时还大声嚷嚷道,“那,那是个。白,白眼狼。我,我不见他。赶紧让他,让他滚蛋。嗯,还有,顺便告诉他,他,他别想在我,在我这里得到半点的支持。我会支持崔先生,也,也可能支持许先生,但是,但是绝对不会支持他。他,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嗯,可以骗得了图哈切夫斯基同志,可以。可以骗得了共产国际,但是,但是他骗不了我,嗯,他骗不了我。只要,只要我还在克里姆林宫,他,他就别想抬头,我会按住他,把他,把他按进泥里,翻不得身。”
也不知道楚思南现在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假的喝醉了,反正他对门外那位等了一个多小时的所谓金先生,是很不待见的,这一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其实,此时的楚思南是真地喝醉了,只不过即便是醉酒中,他仍旧牢记自己的一个信念,那就是绝不能给门外那位金先生掌握朝鲜大权地机会。这不仅仅因为金先生的忘恩负义,也不仅仅因为其于一九五六至一九五八年间,对朝鲜苏联派、延安派地大规模残酷清洗,楚思南之所以对那位金先生如此的排斥,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个人的掌权,极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在战后一系列政治格局构想中计划。
在楚思南的想法中,或者说是在克里姆林宫高层的议案中,朝鲜、日本、中南半岛的地位非常重要,他们环抱整个中国海,同时,也对欧亚大陆形成了一个无形中岛屿式链条,无论是谁,只要通过对这一链条地控制,就算是控制了整个欧亚大陆的东部地区,从这方面看,这几个地域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
尽管楚思南如此说,但是卢科昂基可不敢真按照他的话去做,毕竟这位将军如今喝醉了,天知道这是他一时的酒后失言还是别地什么。
“将军,你喝醉了,”在炕上用力的将楚思南挪动了一下,让他躺的更舒服一些,卢科昂基才说道,“你说不见他就不见他,先休息一会,别地事情等过后再商议。”
“商……商议个屁!”酒醉的楚思南并不老实,他在炕上翻腾着,随手扯了一个荞麦皮枕头砸到了卢科昂基的头上,“我说了,不,不见他,就是以后都,都不见他,让他,滚蛋。怎么,你,你不敢?真,真是个软蛋。”
说到这里,楚思南猛地从炕上坐起来,他眯缝着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打量,并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克留奇科夫的身上。
“恩,就是,就是你,”抖动着一只胳膊,楚思南指着克留奇科夫说道,“克留奇……科夫,你,过来。”
随手扔掉刚刚点燃的烟卷,克留奇科夫快步走到炕边,他微微弯下身子,低声说道:“我在,将军。”
“嗯,你去,让,让那个什么,什么金先生给我滚蛋,”楚思南摇晃着脑袋,含含糊糊的说道。
“是,将军,我这就去。”克留奇科夫点点头,直起身子说道。
“啊,还有,”楚思南突然伸手抓住克留奇科夫的胳膊,“还有,让那些……小鬼子们,去,去把林场的雷扫了,嗯,***,他们埋下的东西,就,就让他们自己整出来。”
“是,将军,我会亲自去操办的。”克留奇科夫一本正经的说道。
“恩,你,你是好同志,你办事,我,我放心。”交代完了这些事情,楚思南似乎没有什么心事了,他一头栽进身后的被褥里,嘟嘟囔囔的说道,“***,小鬼子,我叫你们埋地雷,我,我他娘的让你们,让你们去给我滚出来,炸死你们,全都炸死……***……”
将一床棉被盖在终于消停下来的楚思南身上,卢科昂基抹了一把汗,嘘口气说道:“我的上帝,他终于肯睡了,你说这中国人土制的粮食酒怎么这么烈,这还……”
“哎,你干什么去?”一转头,卢科昂基看到克留奇科夫根本不理会自己的抱怨,已经自顾自的朝门外走了,于是赶紧追上两步问道。
“去办事,你没听到将军的命令吗?”克留奇科夫仍旧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人却跨步迈出了内室的小门。
“喂!”卢科昂基面色一变,他快步追出门去,一把拉住克留奇科夫的胳膊,同时说道,“将军他喝醉了,你没看见吗?这时候他的命令怎么能当真?!”
一把甩掉卢科昂基的手,克留奇科夫一声不响的继续朝门外走去,不过没走两步,他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卢科昂基同志,”微微侧过身来,克留奇科夫语气冷淡的说道,“本来呢,你做为将军的警卫员,我有些话是不该和你说的,不过,我知道吉尔尼洛娃同志和将军都很看重你,所以,打算给你一些忠告。”
“哦?”卢科昂基愕然。
“我克留奇科夫,从十九岁进入安全委员会任职,从一名普通的办事员开始,直到现在的分局局长,期间,安全委员会经历了无数次的变故,但是都没有影响到我。”克留奇科夫低声说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有眼光呗,这一点吉尔尼洛娃同志也说过。”卢科昂基不以为然的说道。
“这可以算是一个方面吧,不过却不是最重要的,”克留奇科夫的嘴角难得的出现一丝笑意,他说道,“我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要有眼光之外,还因为我有一个准则。”
“什么准则?”卢科昂基好奇的问道。
“这个准则很简单,”克留奇科夫说道,“那就是我从来都不认为我的上级会有什么神志不清的时候,同样,我也从不认为他们会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向我发布什么与他们真实意愿网相左的命令。”
“你是说……”卢科昂基神色一变,他失声道。
“我什么都没说,”克留奇科夫面色一整,冷冷的说道,“我只知道将军发布了命令,而我就要去执行,当然,如果是我领会错了将军的命令,那责任在我,不过我相信即便是出了问题,将军也会给我机会纠正错误的。”克留奇科夫说完,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未几,门外传来他的声音:“金先生,将军不想见你,而且今后也不打算见你,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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