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月确信, 祁梅绝不会是因为陈小蝶吃了她家的饭。
这些天何如月每每提起要把厂里的补贴给祁梅,祁梅总会把她骂走。
祁梅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
可她今天红了眼眶,似有难言之隐, 何如月就真的揪心了。
说实话,何如月一直觉得最完美的结果就是卢向文和祁梅收养陈小蝶。这样, 陈小蝶可以得到好的教育和照顾,卢家夫妇也慢慢走出丧女之痛, 过正常而简单的家庭生活。
但陈小蝶的补助还没定下来, 她不敢提这事。也很担心自己主动提,卢家会碍于情面。
这应该是相互选择,而不能有丝毫的压力。
何如月拉着祁梅的手:“对不起祁阿姨, 我知道这些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是我不对, 我没有考虑到你们的难处……”
可祁梅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如月,别说这些了。阿姨从来没觉得小蝶是个麻烦, 阿姨有苦衷。”
何如月点点头:“无论如何这些天都谢谢你。”
说着,她想到今天的遭遇, 突然就明快起来,“对了祁阿姨,我今天去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看守所,一个是区民政局。”
“看守所?去看小蝶的爸爸?”祁梅警觉起来。
“是的。他说生无可恋, 唯独放不下小蝶。唯一有抚养条件的亲叔叔不愿意抚养,还有个十几年都沓无音讯的舅舅、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更不可能抚养。”
“那……小蝶怎么办啊……”祁梅不安地搓着手。
“所以后来我去了区民政局,等小蝶爸爸刑期确定,居委会和厂里会协商出一个补助方案的。小蝶要么去福利院,要么找好心人收养。不过小蝶爸爸肯定是舍不得让小蝶去福利院的。”
说话时, 何如月暗暗留意着祁梅的反应。
祁梅却转过身,拿起锅铲在热锅里搅了搅,背对着何如月,低声问:“陈家真的没有亲戚会来抢小蝶吗?”
何如月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祁梅今天的反常来自何处。
她哪里是嫌弃小蝶,分明是在朝夕相处中,发现自己和小蝶产生了感情。她经历过了一次生离死别,生怕自己再一次面对失去小蝶的痛苦。
所以她意识到自己对小蝶的喜爱后,她害怕了。
何如月叹道:“小蝶在孙家弄住了快二十天,真有亲戚想抚养她,早就来领人了。可现在,别说带她走,就是来看她一眼的都没有。”
“嗯。”祁梅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回头,一直搅着锅里早已烂熟的菜。
“那……祁阿姨,我先回去了。”
“嗯。”祁梅的声音更小了。
何如月回到自己家,桌上已经放好了热腾腾的饭菜。陈新生没有说错,陈小蝶真的又乖又懂事,家中的变故更是让她显得比普通小孩更乖巧。
吃晚饭时,何如月夹了一筷子肉丝放在陈小蝶碗里,假装不经意地问:“今天在祁阿姨家干嘛了?没淘气吧?”
这是日常问话,陈小蝶不疑有他:“没淘气。我帮祁阿姨晒书,卢叔叔有好多好多书,我都看不懂,祁阿姨说,等我再多识点字就能看懂。”
“表扬小蝶。能帮大人做事。”何如月笑呵呵地,又问,“祁阿姨还说什么了?”
陈小蝶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就是……祁阿姨今天问我,愿不愿意当他们家的人……”
何如月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原来根源在这里!
“你怎么回答的?”何如月不动声色,还是笑吟吟的。
“我说我有爸爸,等爸爸从公安局回来,就会来接我的。”陈小蝶突然不安起来,“姐姐……我是不是说错了?后来祁阿姨偷偷回房间哭了。我是不是伤她的心了?”
何如月望着陈小蝶惶恐的小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梅对陈小蝶再好,她心里还是会惦记着亲生父母。她毕竟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只有最简单的想法。不会权衡利弊、没有虚荣之心,这才是一个纯粹的孩子。
“你没错,小蝶。”何如月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祁阿姨看到你,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哭了。”
陈小蝶低声道:“我知道,祁阿姨的孩子死了。像我妈妈那样,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陈新生的结局又何尝不是“去另一个世界”。就算他还活在这世上,他的刑期也会很长,他服刑的地方也会很远。他不可能来接陈小蝶回家啊。
可这些话,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陈小蝶已经够可怜了,让她暂时先有个念想吧。
晚上,等陈小蝶洗完澡,何如月把白天的衣服都摁进了澡盆。到了这里,何如月也学会了节约用水,像弄堂里其他人家一样,洗澡水不会直接泼掉,而是用来洗衣服。
刚拿了搓衣板打算开工,听见在门口玩的小蝶喊:“姐姐,卢叔叔找你!”
准是为了祁梅的事来的。何如月赶紧回喊:“快请卢叔叔进屋。”
卢向文摇着一把折扇进来:“如月洗衣服呢。”也不待何如月招呼,自行在旁边的竹椅子上坐下。
“卢叔叔找我有事吧?”何如月拿毛巾擦了擦手,认真地望着他。
卢向文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要和你谈谈,像大人一样的谈话。”
从小,卢向文和祁梅看着何如月长大,何如月也看着他们结婚,搬到孙家弄来当邻居,又看着祁梅怀胎十月,生下漂亮的小妹妹。
她尊敬卢向文夫妇,就像尊敬长辈那样。
现在她长大了,这是卢叔叔觉得她何如月,可以扛事了。
何如月点点头,朝门口喊:“小蝶,我和卢叔叔说话,你在门口玩啊。”
“好的——”门外传来陈小蝶的声音。
卢向文终于安心,长长地叹息一声:“祁阿姨说明天不让小蝶去,不是真心话,如月你别放心上。你白天要上班,小蝶一个人在家怎么行。祁阿姨现在后悔得很,觉得自己意气用事了。”
何如月略有犹豫,还是觉得态度要敞亮点:“卢叔叔,我其实很理解祁阿姨的想法。回来我问了小蝶,白天祁阿姨问她,是不是愿意当你们家的人,小蝶说在等爸爸回来。这话伤了祁阿姨的心。”
卢向文黯然,半晌才低声道:“这祁梅,也太着急了。小孩子的心是要慢慢捂热的,现在去问,岂不是白白地惹自己伤心。”
何如月心头一热:“卢叔叔,你和祁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真的。”
“哎!”卢向文湿了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善良有什么用。好人有好报吗?还不是两个人孤独地过着日子。孤独地……”
他哽咽了,“走向死亡”四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们还不到四十岁。这四个字对他们来说太沉重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卢向文和祁梅,又何尝愿意在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余生,他们也想挣扎出来,过新的人生。
“卢叔叔别这么说。好人就是会有好报的!”何如月坚定地。
卢向文抬起眼睛,深深地望向何如月:“听说,小蝶唯一的亲戚也不愿意抚养她,如果小蝶爸爸坐牢,她会去福利院、或者找适合的家庭收养,是吗?”
“是的。”何如月清晰地回答。她知道,一定是祁梅和卢向文商量过了,将何如月今天说的话跟卢向文说了。
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卢向文深吸一口气:“如月,卢叔叔拜托你。如果到时候小蝶需要找人家收养,请优先考虑我和祁梅。”
他没有说“你卢叔叔和你祁阿姨”,他说“我和祁梅”。
这的确是一场成人之间的对话。
“好!”何如月重重地点头,像是许下了一个庄严的承诺。
…
果然如厂里人所说,下一个热点一来,上一个热点就过时了。
第二天何如月上班,发现自己的“芭蕾舞头”和帮公安局破案这两件事,都不约而同过时了。
厂里出了大新闻,让全厂职工都欢欣鼓舞的大新闻。
吴柴厂新研制的S195型柴油机荣获国家颁发的金质奖章!
要知道这是全国农机产品第一次荣获国家金质奖章,是吴柴几代人的梦想啊!
大红横幅挂起来了,厂区的大喇叭喊起来了,宣传科的同志当即就提着一盒粉笔要去把厂门口的黑板报全换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当然,大部分职工私下打听的都是:会发多少奖金?
工会办公室在经历了早间喜庆时段后,黄国兴想起了今天的一项重要工作。
“小何,你去问问许厂长,今天的青工座谈会还开不开?”
上周六说好三天之后原班人马继续座谈,可不就是今天。而且几个相关科室加班加点地研究,据说几套方案都已经呈过厂部会议,效率非常高。
但今天厂里迎来这么大的喜讯,搞不好这些厂部领导都要去局里接受表扬,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和这些青工搞座谈哦。
但到许波办公室一问,许波居然一脸诧异:“开啊,为什么不开?”
何如月也没解释,只笑道:“行,那我们工会就按原计划准备,并且提醒各部门准时参加。”
见她急匆匆要走,许波却挥了挥手:“小何过来,有话问你。”
许波是厂领导中的少壮派,颇有抱负,但大厂长和书记也正值当打之年,就像两座大山,坐镇吴柴厂之余,其实也阻断了其他人上升的通道。许波暂时看不到什么出头的机会,正谋求“曲线求国”。
简单说,就是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在吴柴厂独辟蹊径搞搞动作。
现在全国上下都讲改革、讲创新,他要能在自己分管的条线上改革成功,那就是他的成绩、他的资本。吴柴厂没机会,但机械局有的就是急需寻求突破的企业,以他现在的级别,调个单位就一定是当头把手。
许波指了指办公桌跟前的凳子,示意何如月坐下,然后道:“这回谈判,两个人让我刮目相看,一个是锅炉房的丰峻,另一个就是何干事。”
一听许波竟然把自己和那个“垃圾”放一起说,何如月就满心不服气。连被“刮目相看”都没法让她兴奋起来。
“谢谢许厂长!”虽然意兴阑珊,但还是要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这年头的人,纯真的啊,许波果然被她的演技给骗过,开始他的“演讲”。
“你们一个是特种部队,一个是‘天之骄子’,都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优秀人才。当然,丰峻在部队犯了点错误,影响了进步,暂时在锅炉房锻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身上有一种时代青年的新风貌!”
新……新风貌?
就那个锅炉煤灰都涂不黑、喜欢带头闹事、还喜欢背后阴人的大嘴巴?对了,他还说自己不靠工资生活,谁知道是不是干什么投机倒把的事……
他也配叫新风貌?还没我家的煤球新!
何如月腹诽着,却见许波的“演讲”暂停了,正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
显然,需要自己给点反应和刺激。
鼓掌是不可能,太假了。何如月笑道:“许厂长过奖啦。其实那个丰峻……说话挺不客气的,多亏许厂长能倾听职工声音,也没有责怪他态度嚣张,许厂长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啊!”
本来是想插丰峻一刀,没想到,许波着重听了夸自己的那部分,而且还听得眉开眼笑。
“年轻人嘛,尖锐一点能原谅。他说的挺好,制度才是最有力的保障。不少老企业,为什么没能搭上改革的第一班春风,就是不重视制度的改革,一个人说了算,不讲民主,随意性太大。你看咱们厂,这回都拿下了国家金质奖章,这就是咱们吴柴厂的活力所在。当然了,我对何干事的建议也非常认可。不过……我想问问……”
许波的声音变小了:“何干事是不是在家听了何总工什么建议啊?哈哈,何总工的退休是咱们吴柴厂的一大损失啊!”
切,什么意思?这是怀疑我亲爸何舒桓在遥控指挥我工作?
当然,能当上领导的,脑子一般都要比常人多好几个拐弯,许波这么想,何如月也没觉得意外。她不卑不亢:“我外婆生病了,爸妈都去宁州照顾,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倒想听听我爸的建议,可惜听不着啊,哈哈。”
“哈哈!”许波也跟着笑起来,解嘲一般的,彼此心照不宣。
而后,他往后靠去,靠在了椅背上,双臂在胸前交叠抱起,笑着:“小何,我给你透个底。小青工们不是头一回闹,厂部为了奖金分配也开过好几次会,都没能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案。其他兄弟厂,我们也去取过经,嗨,别提了,那制度还不如我们厂。”
“咱们吴柴厂本来就是机械局下属企业的排头兵,人家不如咱们也很正常嘛。”何如月打哈哈。
“但你的提议就让人耳目一新!”许波眼中有光,是真诚的赞赏。尤其当他得知这个建议和何舒桓没有关系之后,他就更对何如月刮目相看。
确认过眼神,是可以培养的人。
而且那天何如月搞的“席卡”,也让许波印象深刻。至于半路杀出个周文华来抢功劳,许波只把他当小丑。
“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许波问。
哎,最近关心何如月大学专业的人很多啊,还好许波是问的“真专业”。
何如月认真回答:“企业管理。”
许波点点头,感叹:“的确是企业需要的人才。看来大学里教的东西,是真有用啊!”
但领导的夸奖,向来是别有深意的。
话音未落,许波又话锋一转:“当然了,你的提议虽然让人耳目一新,到底也还有很多不成熟之处。这不怪你,你才来厂里几天啊,对很多历史情况不了解。昨天我和财务、劳资他们几个科室加班到很晚,拿出了一套初步方案,下午会议上会拿出来跟大家商议。”
“许厂长为了这次座谈如此耗心耗力,真是让人没想到啊。”何如月附和。
“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嘛。以后啊,我要跟小何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多聊聊,多学习先进的知识,哈哈。小何你有什么好的想法,也欢迎及时和我沟通,千万别藏着掖着啊。”
何如月心中一动,似乎觉得自己摸到了许波的一点点脉博。
这场攻心的谈话,主题无非就是两个。第一打探何如月的建议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的主意,第二就是拉拢何如月,想让她继续出主意。
所以这位年轻的副厂长是要利用自己吧?
不在意。只要全厂职工能得到实惠,自己被利用一下,也说明自己有价值。
唯一让何如月不爽的,就是许波居然也觉得丰峻有价值。
…
下午开会,还是上回的座位,也还是上回的席卡。
但是周文华没有来,人家十天病假还没休完,也怕黄国兴再当面怼他。还有财务科,这回出席的是大科长,足见厂里对这次座谈十分重视。
丰峻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在所有青工都按自己位置坐下之后,他宛若红毯上的压轴明星,姗姗来迟。手里还拿着一本笔记本,上面夹着一支十分漂亮的钢笔。
太不“青工”了。
这笔记本是皮封面的,比在场所有人员的笔记本都高级。又见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巧地拔出笔帽盖到另一头,这英雄钢笔,笔尖是金色的。
这是市面上最贵的那种。
丰峻坐在长桌的另一头,是列席代表的位置,所有人都离得他远远的,没人注意到这个“嚣张”的青工正拿着“嚣张”的皮本子,用着“嚣张”的英雄金笔。
但何如月就坐在拐角处啊,她和黄国兴之间原本有个周文华的位置,周文华没来,何如月也没坐过去,而是依旧坐在这个“会议纪录者”的位置。
这个位置紧挨着丰峻,是最近的一个。所以何如月一眼就望见丰峻在“炫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丰峻居然迎着她仇恨的目光,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去!这男人,平时冷漠疏离也就罢了,怎么笑起来居然还有点害羞的样子?是因为生得白吗?
这异常优越的面部骨骼,这好看的四十五度仰角,这完美的下颔线……
留个长发去唱摇滚吧,会迷死一大票姑娘的。
但不包括我何如月。
我,何如月,早就穿过你虚伪的外表,看透了你无聊的内心。
何如月翻了个白眼,从容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并且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黄国兴那边挪了挪。
和某些“列席代表”保持距离。
黄国兴宣布座谈开始,许波率先发言,当然首先就是宣布了吴柴厂荣获国家金质奖章的喜讯,会议室一片热烈的掌声,气氛瞬间被带动起来。
然后就是一番动员和鼓舞。
许波在那边说得唾沫横飞,何如月却知道,这一段全是套话,无须记录。加之不远处坐着那个讨厌的大嘴巴,何如月便侧过身子,低着头,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上面画小人。
一张小纸条,悄无声地传了过来。
何如月眼见着手下多出个小纸片,立刻抬头去找,却见丰峻的手正慢悠悠地收回去。
他是故意的。
以他的身手,若想收手,一百个法子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虽然讨厌这个人,但何如月还是好奇,不由低头看去。却见纸条上是几个漂亮的字:
“你很记仇”
真会反咬一口啊。何如月将纸条反过来,刷刷刷写下一行字:
“请用你名贵的钢笔写点有意义的文字”
纸条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何如月故意弯着左手胳膊,然后将右手从左手胳膊下伸出去,悄悄地将纸条弹了回去。
片刻后,轻轻地“哧”一声,何如月听见了撕纸声。这声音很细微,淹没在许波洪亮的演讲声中。
是丰峻怒极,把纸条撕了吗?
何如月心中升起胜利的狂喜,甚至想转头看看这个男人盛怒的模样。
他总是清清冷冷的,虽然清冷之下有着捉摸不透的攻击性,但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失态。何如月想看到他失态。
何如月左手抵额掩护,悄悄地转头去看。没想到,正正地对上丰峻的眼睛。
屁个盛怒啊!
这男人似笑非笑,表情甚至有几分挑衅。
然后,又递过来一张纸条。
原来他是在“名贵”的笔记本上撕纸呢。
“我没那么无聊”
何如月看到纸条上的字,微怔。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说那事不是他散布的?
刹那间,何如月有一丝丝的动摇。但随即她又醒过神来。凭什么相信他?他本来就是锱铢必较之人。而且别忘了,他之所以从特种兵变成烧锅炉的,就是因为在部队里犯了错误啊。
最最重要的,在这样的年代,他怎么可能用这么高级的东西?他的消费和他的收入显然不成正比。
综上,丰峻这个男人,秘密太多,极不可信。
何如月当即又写了一行字,这回都懒得翻面,直接写在了丰峻几个字的下边。
“传纸条就很无聊。不仅无聊,而且幼稚!”
何如月把感叹号写的特别大,突出自己的蔑视。
果然,丰峻安静了。
他拿到纸条,认真地看了看,夹进笔记本里,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座谈,虽有暗流涌动,表面却还算平静。
财务科科长宣读了奖金分配新方案的征求意见稿,何如月发现,与之前自己的提议相比,还增加了一条重要的内容:考核的第一步,首先是以车间为单位进行。
奖金将按各车间的贡献、生产量和生产效益进行初步分配,凡车间出现违法乱纪、责任事故和严重生产质量问题,车间奖金总额将整体打折。
这条看似不起眼,其实暗藏玄机。
整个部门的利益将被捆绑在一起,谁要是拖后腿,怕会被其他职工打到不能自理。
丰峻的眉心突地一跳。
他洞悉了玄机。
这条很聪明,一下子就将青工们的罢工划到其他职工的对立面。
以前他们闹罢工,其他职工最多侧目而视。以后就不一样了,哪个车间有人参与闹事,整个车间陪绑,全车间奖金打折啊。
丰峻皱了皱眉,想要说话,突然发现身边的“战友”们都喜形于色。
他们很开心,很满足。因为新方案可以让他们拿更多的奖金,只要他们干得足够多、足够好。
丰峻顿时了然。
他们罢工的目的从来不是争取话语权,而仅仅是争取眼前的利益。
丰峻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人性的认识比在场所有的人都更加充分。
比别人站高5层,别人会羡慕你;比别人站高10层,别人会仰望你;比别人站高100层……
抱歉,没人看得到你。只有孤独和绝望会笼罩你。
丰峻的嘴角浮现微笑,反驳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会议室里群情沸腾,所有人都在为新方案而激动,没人注意到丰峻表情的变化。
只有何如月。
她确定,丰峻发现了奖金打包的玄机;她更确定,丰峻在片刻中做出了权衡。
这男人,不止无耻,简直可怕。
戴学忠已经急不可耐,低声问丰峻:“老大,这方案听上去不错啊!”
丰峻缓缓的点头:“是不错。”那神情像是领导作出某种肯定,又像是专业人士在给出某种审慎的评价。
这真的是个锅炉工吗?何如月迷惑了。
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坚定、神情淡漠到难以捉摸,像极了何如月后世见过的某位青年才俊。
那“才俊”也很年轻、很帅气,年轻到不像是可以登上财富榜的人物,帅气到明明可以靠脸就出道却偏偏要拼商战。
他在何如月所在的街道拿了一块最好的地,建了中吴市最大的商业综合体。虽说对这位青年才俊来说,中吴不过是他商业版图上的一个“图钉”,但对何如月所在的街道,却是那半年最重要的事。
落成那天,何如月有幸参加了“才俊”和区领导的见面会。
当时区领导很尊敬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很热情地说:“我们中吴江南水乡、人杰地灵,欢迎您常来。”
“才俊”就是这样浮现出疏淡而客套的微笑,缓缓地点头,说了三个字:“是不错。”
太像了。
这是“才俊”的标配吗?
可丰峻算什么才俊啊。
“小何,你说是不是?”突然,一声熟悉的召唤将她从回忆唤回现实。
何如月目瞪口呆望着黄国兴。
她走神了。
她不知道黄国兴说了什么!
“嗯……是,是……”她心虚地点着头,不管黄主席说什么,点头吧,没别的选择了。
黄国兴似乎没发现她走神,还很开心地指指何如月跟前摊着的笔记本:“刚刚这个发言也记下来。是个好建议。”
得亏中间隔了个空位啊,不然他会看到空白本子上的小人人!
何如月赶紧假装奋笔疾书,但,完全不知道疾个什么东西。她根本不知道刚刚谁发言了,也不知道发了什么言。
心虚的她不知为何,转头悄悄忘了一眼“才俊”……哦不,丰峻。
发现丰峻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本子上。
该死的,被他看到了。他离得太近了。
一名青工代表开始发言,何如月只得在本子上空出两行,开始记录他的发言,一边记,一边暗骂自己居然如此不专业。
她,何如月,绝不能原谅自己。
一张纸条,又悄悄地递了过来。还是那个漂亮的字迹。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确认了,还是那支名贵的钢笔。这回终于写了有意义的文字。
何如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稍微顺眼了一丢丢。但也只有一丢丢而已,大嘴巴终究是不能容忍的恶习。
青工们并没有全部发言,因为新方案让他们很满意,几个人说了些感谢组织的漂亮话,又大着胆子提了些建议,终于达成了愉快的共识。
当然,从丰峻认真记着笔记、且对任何一条建议都没有丝毫反应的态度来看,何如月觉得,这些建议应该也是丰峻的主意。
散会时,丰峻离门最近,走得最快。何如月想追上去还钱,却被许波叫住了。
“小何,要给你个工作。”
“许厂长请说。”
“把两次座谈会的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另外你要跟踪此次奖金方案改革,写一篇扎实的调研报告。行不行?”
好家伙,许厂长野心够大啊。
何如月越加确定,许波这是要“借题发挥”了。
好在,原身何如月是大学生不假,本何如月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到了街道之后写过多篇调研报告,还曾经上过市长的办公桌呢。
这可难不倒她。
和许波说完话,何如月冲到阳台上,一探脑袋,望见丰峻和一群青工正说笑着走出行政楼。
“丰峻,你等一下!”何如月喊。
众人听见,纷纷抬头,一见是何如月,顿时哄笑着跑开,把丰峻扔下了。
丰峻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她。
何如月赫然发现,所有仰望的目光中,唯有这个男人,没有眯眼睛。
这是炎炎夏日的午后骄阳啊!
他是炼就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吗?
跑到楼下,丰峻已经移步到了一棵树下,并主动开口:“这里阴凉些。喊我什么事?”
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何如月听出来了,移步的背后,还是有点好意。
起码丰峻自己并不怕太阳。
“谢谢你。”何如月真诚地道谢,为了他那张纸条的提示。
丰峻道:“这次要是改革成功,许厂长一定会大做文章。这一条建议很重要,必须要写进会议纪要。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们自己。”
好吧,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但何如月不觉得尴尬:“我不管你出发点如何,事实上帮到了我,我就必须谢谢你。但……”
她扬眉:“我做事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感谢你,不代表那件事就原谅你。”
丰峻有些轻笑:“你的确很记仇。”
“我记忆一贯好。”何如月从口袋里掏出准备了很久的十三块钱,“我也没忘记还欠着你的钱。”
十三块钱。丰峻低头,望着何如月伸过来的手。
她的手,好小啊。
“快拿。不拿我会动手的。”何如月不耐烦地催促。
丰峻不由轻笑一声,问:“昨天还凶巴巴要找我算账,今天似乎不介意了?”
“我记住让我经历这一切的人,但不会让不愉快的经历折磨自己。”
丰峻正色道:“那我再说一次,让你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何如月反问。
“我会查出来的。”丰峻道。
“快拿走,别让我三番四次找你!”何如月已经在上下打量丰峻,琢磨他哪个口袋比较适合动手塞钱。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肆无忌惮的目光,丰峻突然将钱一抽:“那本书,等我看完可以借给你。”
他说的是《书与你》。
不提还好,一提就更生气了。何如月撇嘴:“谢谢你了。我会开书单给图书室的苏同志,让她去采购!”
说完,一扭身,跑回了行政楼。
丰峻望着她的背影,思忖片刻,终于缓缓地将名贵笔记本夹在胳膊下,向锅炉房走去。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