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多年不曾见到雪花的南疆,下了一场撕棉扯絮般的大雪。
暗室之中的玉杉,冷到了极点,她的衣裳还有酒渍,披在身上,潮湿且阴冷。她觉得衣裳上的酒同自己的血液都快冻成了冰。
这个时候,玉杉想起黄莺曾同自己说过的一句俗话:大冬天穿湿棉袄,穿上也冷,脱下也冷。
此时的玉杉便是如此的境地。而且,她连一件棉袄也没有,只是一件单衣。
单衣也有单衣的好处,至少单衣干得会快一些。
此时,她的单衣已经被她自己的体温煨得有些潮干了。
火把已经熄灭,最后一点热消逝了。
玉杉卧在满是石子的地上,看着雪花从屋顶上的孔洞飘洒下来。如果不是被困敌营,如果,身旁不是无数的毒蛇,单就这漆黑的房间内,几缕光线从屋顶照下,碎玉一般的雪花从天上一点点飘落,这个场景,其实挺美的。
玉杉看着洁白的雪花,飘飘荡荡地坠落在地,便再也没有了踪迹,随着雪花越落越多,地面聚集了一小摊水。因为屋顶只有距离并不远的几个洞,地面上的水便只有那么一小摊,而那一小摊水竟还在流动。
这半边屋子仿佛比毒蛇那边更高那么一点吧,水在往毒蛇那边流动。
方才走路时并不能感觉到高低的差距,玉杉觉得应该只有一寸甚或不足一寸的差距。
玉杉怕冷,以往这个时候,黄莺一准会把手炉、脚炉、汤婆子都预备下。饶是这样,自己还恨不得裹在被子里。
而现在这个时候,没有手炉,没有脚炉,更没有汤婆子,甚至连一件干爽暖和的衣物也没有,还没有一张平整可睡的床。
这一夜,将会是玉杉两世以来,最难度过的一夜。
然而,再难过,也要设法安睡下去,只有睡下去,才能保存体力。
玉杉阖上了双目,既然连续三日,那些毒蛇也没有来攻击自己,想来,那些东西就只是来吓唬自己的,根本不会攻击人。
玉杉回想起往事,不由得有些懊悔,倘自己听从父帅梁文箴的安排,如今大概不会有这样的凄惨。可是,看着两军厮杀,看着自己人的死亡,自己终究没有勇气坐视不理。
自己已经离开三天了,今天应该是第四天了。不知道父帅那边怎么样了。
今日来的那个女子,曾说前三日依次将自己的发簪还有一双鞋子送回了父帅面前。那么今日呢?她们一开始恫吓自己,要从自己身上割一块肉送回去。可终究没有动手。
没有接到任何东西的父帅,会做何想呢?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若是那样,父亲又会如何?如何能传递一个消息,叫父亲知道,自己其实还很好,不过是手臂被划了一道,又被铁箫打了几下,这样的伤,在两军交战之中,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是,自己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把消息传递出去。
这叫玉杉更是懊恼,此时的她,想睡,却又睡不着。想要思考对策,心里却又一片混乱。
寒冷,在加剧着她的体力消耗,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双手缩到袖子里,翻个身,将脸朝里,让自己的肌肤更少的暴露在空气之中。尽可能的多保存一点温度。
玉杉怕冷,另半间的屋子的毒蛇比她更怕冷。这样的温度,对于那些毒物是极恐怖的。
那些毒物,血是冷的,这样突入其来的寒冷,会让他们冻上,变成一根根冰凌样的东西。那个时候,他们不会动弹,再没有撕咬毒杀其他生灵的本事。
玉杉想到此处,只觉心中无比畅快,眼前这些毒物就要够不成威胁了,南疆并不常下雪,倘若南疆人并不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灵物会惧怕寒冷。那么,下一回,再有人来时,自己便有机会出去。
今日来的那个女子,同自己的身量差得并不算太多,倘若没有那两个丫头在,自己只要能打昏了她,便能换上她的衣裳离去。
可是,那女子手上是有些力气的,自己一准能打赢她么?倘若自己赢不了她,又该怎么样呢?
不,自己一定会赢的。自己拿那只铁箫,可以伤了七个人的关节,而她的挥击,并没有叫自己的骨骼受伤。
自己一定能打赢她的。
不,不对,自己不一定就能打不赢她,她对自己是拷问,并不是想要伤自己,这样,叫人疼,却不叫人伤的打法,才是恰到好处。
自己,究竟是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赢得了她。
更何况,自己就是赢了她又能怎么样?自己连出了这个门,该往左转还是往右转,都不知道,只怕一踏出这个门,自己就会被认出。到那个时候,自己又该怎么样呢?
不如,自己设法胁迫她,叫她带自己出城。可是,自己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别到头来,自己虽胁迫了她,南疆人却给自己来了个玉石俱焚,那自己又何苦来哉?
既然,她曾许诺会送自己回去。自己或者并不该着急。
可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自己不着急,那些将士们会怎么样。
今日,自己同那女子周旋时,曾放言,朝中未尝没有人愿意替我进言。
如今我之境遇,有那么一位为我进言的才是可怖。
璟王殿下的心思,玉杉不是不懂。
可是,这些日子来,玉杉一直在逃避,她害怕璟王的这份心思。
她总觉得璟王同她的缘分还太浅,还不足以交付终生,甚至,她在觉得,璟王若不痴迷于她,一定还有更好的选择。
而她,必须理智的拒绝。以往诸回以玉吉的身份同璟王见面,她自认为分寸掌握得极好。
可是,如今,倘若自己真的死在了南疆人手里,事情不败露还好,可是璟王一但知道自己是个女子,知道自己便是他心中所想的梁家三小姐,那指不定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做为呢。
到那个时候,南疆便真没有什么余地了。
自己今日同那女子口口声声地要调停,要给艾丽芬兹余地,便全成了虚言了。
想到此处,玉杉忿忿地抛出一块石子,暗道:那时你都死在人家手里了,还想着人家有没有余地呢?
石子落在了蛇群中。
可惜手上无力,又是随手抛却的,石子并没有击中任何一条。
然而那些蛇仿若遇到了可怕的攻击一般,四处逃窜,只是它们的身体已经僵硬,这样的逃窜,未免显得笨拙。
这个时候,玉杉才看清楚,蛇群所在的半间屋内,并没有石子。
玉杉一时心动,又捡起一块石子,闻了一闻。石子有一点怪异的味道——像是蒜头和茉莉花混合在一起,又撒上一层煤灰的味道。说不出的难闻,可是这气味却又让人想再试一试。
玉杉又深深地嗅了一口,只觉那气味之中,又缠裹着一丝河蟹胸脐的味道,有些腥,腥中却又带着一点点的微香。
玉杉放下手中的石子,又捡起一枚,再放到鼻子下面闻,也是一样的味道。
玉杉接连闻了十几块石子,皆是一样的气味——想来,这便是那些蛇不敢过来的原因了吧。
找到了避蛇的法门,玉杉心中大喜。
就在此时,门开了,那个胖大妇人搬着小火炉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中原人就是晦气,我们这里十几年不带下一场雪的,你们一来,就是这个样子。真是的,还得给你送炉子,我还得伺候你。
走到近前,看到玉杉面露喜色道:奶奶我伺候你,你挺高兴,是么?说着,又要伸足去踢玉杉。
这一回玉杉心里有了防备,就势往侧面一倒,手中的石子却是往上一抛。那胖妇的脚踢在了石子之上。
那女人恼羞成怒,绕到玉杉身后,伸腿用力往玉杉脊背臀腿间连踢数下。
那妇人力气不小,但却不像是练武之人,动作没有章法,落脚处也不在要害上。只是落在有伤之处时,伤上加伤,疼上加疼,玉杉不由自主的哼唧两声,却始终没有求饶。
在她看来,这样的粗蠢妇人,似乎不是能讲得了道理的。
那妇人踢打累了,停了下来,道:我们尊主好性,我可不一样,尊主不在时,我高兴了,便来打你一顿,不高兴了,也打你一顿,没人救得了你。
玉杉不知道自己同那妇人哪来的仇怨。心中一片迷茫,只听她一再提起尊主,心中起了好奇。
玉杉坐了起来,道:你们尊主是哪一位?
那妇人冷笑一声,喝骂道:蠢货,连我们尊主是谁都不知道。
玉杉亦是冷笑一声道:聪明的也不能叫你们逮了来了。
那妇人道:你等着。早晚将你们一网打尽。
说着,出了屋,又拎了个提盒进来,打开提盒端出一大碗汤面,又从提盒下面拎出一件披风来。对玉杉道:我们尊主给你的,还不谢恩。
玉杉认出那件披风,是自己前日所穿。想到此时自己正需要这件衣裳,心想不要同此粗妇计较。
轻佻戏笑地道: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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