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堂堡是一座单纯的军事城堡,定边城,才是横山以北与陕西路交易的商业中心。但是,真正要论起繁华,神堂堡这个军事城堡周边,比起定边城却是要强得多。
这是因为当初萧定的广锐军驻扎神堂堡的时候,以神堂堡为中心,修建了四五个屯垦定居点,在广锐军及其眷属离开之后,这里,便归属了从横山移民出来的那些党项人以及附近聚居过来的宋人。
而从盐州,兴灵之地过来的商人,除了在定边城交易之外,他们还是喜欢住在神堡堂这边,甚至愿意在神堂堡周边买地建房。
因为这里不但有萧定的三千驻军。
还有一日比一日修建得更好大的码头。
船运业在这里也开始慢慢地兴盛了起来。
“真正想不到,神堂堡如今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崔昂叹道。
一边的程圭看了一眼崔昂,道“崔中丞应当是六年前来过这里吧?”
“是。”崔昂道“那时的神堂堡可荒凉得紧。都说萧定是一员虎将,真正想不到他还有治理地方之能。”
程圭摇了摇头“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萧二郎当初留下来的。而现在替萧定治现大西北的,是一个叫张元的教书先生。”
“张元?没有听说过,居然有如此能耐吗?”崔昂惊讶地问道。
程圭没有说话,默然地看着河道之上,又有一艘船驶进了码头。有船夫从船上一跃而下,拴上绳索,固定好船只,便有一队队的力夫上船,开始将船上的货物卸下来,而在码头之上,早有马车等候在哪里,将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物运走,竟是一刻也没有耽误。
张元,当然很有能耐。
要不然萧定麾下控弦十万,这么多战士的军饷从哪里来的?
光靠抢吗?
那岂能持久。
如今的萧定只是一门心思地率部征战,开疆拓土,而治理地方,早就交给了张元来打理,再辅之以拓拔扬威,仁多忠等党项人,以及禹藏花麻等吐蕃人,竟是将那广袤的区域治理得井井有条。
以前,陕西路就像是一个漩涡,不停地将横山以北的财富吸引过来,哪怕是李续想要造反的时候都是这样。李续的兵势很强,但在商业之上,仍然无法与陕西路匹敌。
但现在,情况已经反转了过来。
横山以北,不停地在吸陕西路的血,其实不止是陕西路,秦凤路,河东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
要知道,大宋能与辽国相峙这么久,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宋有钱,有比辽国多得多的钱。
士兵战斗力不够,那就用钱来凑。
修更高更坚固的城墙,打造更犀利更坚固却也更昂贵的武器,只要用钱能抵消辽人的战斗力,大宋从来都是不吝投入的。
在赚钱一道之上,辽人拍马也赶不上大宋人。
大宋一直给辽人岁币,但宋人毫不在乎。因为这些送给辽人的钱币,绢帛,在辽人手里打一个转,还是要回到大宋人手里的。
可是现在,横山那边的夷人,居然在商业一道之上超过了大宋人,他们居然比大宋人还会赚钱了。
看起来只是商业上竞争的失败,可内里头蕴藏的东西,却让程圭这样的人,忧心忡忡。
西军,已经自成体系。
他们有自己的庞大的地盘,有自己的工商业体系,制造业体系,他们利用掳掠来的大量奴隶,开垦了大量的农田,灌溉用的渠道越来越长,勾通四方的道路越来越便捷。
而这些,都是可以转化战为战力的。
想一想萧定麾下控制的十万大军,想想那些凶狠的铁鹞子,彪悍的步跋子,不要命的撞令郎,程圭就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让人觉得没有一点文化的军队的命名,听说萧二郎当初留下来的,也不知是什么典故,但毫无疑问,这几支军队,现在已经成了大西北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崔昂到了京兆府,与兰四新见了一面。对于萧禹被下狱,兰四新倒是欢欣鼓舞的。他跟萧禹倒并没有仇,只不过如今身为陕西路安抚使的他,被萧定羞辱了好几次,至今他任命的兴灵之地的官员,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去上任了。
因为前面胆子大的,已经在横山之中被狼叼走了。
恨屋及乌。
所以他顺带着便也恨上了萧禹。
不过恨归恨,但对于萧定,他同样忌惮不已。
对于崔昂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敢过横山,倒也是佩服不已。
在他看来,这样的状况之下,萧禹随时都有可能造反。
“不可能。萧定的爹娘妹子,以及方绮的一大家子现在都在汴梁,他敢造反,不想要这些人的命了?”崔昂不以为然。
对于崔昂的自信,兰四新只能预祝他一路顺风。
同时,还给他推荐了一位同伴,延安知府程圭。
在这一点上,兰四新还真是为了崔昂好。
现在整个陕西路上,能在萧定面前说上话的,还能让萧定给上几分颜面的,也就这个程圭程德潜了。
脚步声中,甲页叮当作响,一员年轻的武将扶着刀大步走上了城楼,走到两人跟前,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郎声道“崔中丞,程府尊,向导护卫,已经都准备好了,二位随时都可以启程。崔中丞是第一回过横山的,一路之上倒是可以慢慢走,不着急,看看风景。”
“这冰天雪地的,有什么风景看的?”崔昂摇头道“还是快点赶到兴庆府见到萧总管是正经!”
这员年轻的将领,正是萧定的心腹,李义。
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别看他年轻,资历却是不浅,几年之前,萧定率十骑血拼上四军百余人的时候,李义可就是其中一员。
听了崔昂的话,李义笑道“崔中丞,您要是走得快了,到了兴庆府,可见不着我们家总管。总管现在还在黑山那块收拾阻卜人呢!”
“阻卜人!”崔昂皱起了眉头“眼下朝廷正在跟辽人谈判,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妄起边衅的好,这阻卜人,也是辽人的部属吧!”
李义眉眼儿一挑,道“中丞,话不是这样说吧。正因为朝廷在跟辽人谈判,我们这边才要把辽人打痛,打得他们痛苦骨髓,打得他们怕了,朝廷在谈判的时候,才更有底气嘛。也正是因为如此,总管才亲自去了黑山,要不然,区区阻卜人,哪里能劳动总管大驾!”
话不投机半句多。
崔昂眼中煞气一闪,正想发作,却又猛地想起眼前的这员武将可不是自己的部属,而且这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惹急了对方,吃亏的可是自己。
一边的程圭看着崔昂有些下不来台,微侧身挡在了两人之间,笑道“李统制,你派的人可靠不?这大雪封山,道路难行,而且横山之中,野狼甚多啊!”
李义不由大笑起来“程府尊放心,这横山之中的道路,早就是修得极好了,至于那些很有些嚣张的野狼么,我觉得这么冷的天,他们不会出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李义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了崔昂。
看着远去的骑队,李义呸的吐了一口浓痰,在雪地之上弄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是真想宰了崔昂这个家伙。
想起河北边军都葬送在这个人手里,他的气儿就不打一处儿来。
“统制,干脆让他们也被狼叼走算了!”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这大雪天的,狼可饿得狠了,成群结队的狼袭击一个营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人官太大了,不好叼!”
“统制,敢情这狼还认官衔呗!”来人哧的笑了起来。
“野利封,这件事情,咱们还真作不了主。”李义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副将,党项人野利封。这家伙现在也不在头上留那么一撮头发了,倒是学着宋人留上一头浓密的头发然后挽一个发髻。
“不过我能感觉到统制你心里的杀气!”野利封笑道。
“即便我杀气再浓十倍,这个人也不是我能动的!”李义叹了一口气“不过心里的确憋气,这个人,算是我们河北边军共同的仇人。”
李义说得很对,现在的横山之中,不再是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而是可供马车行进的大道,除了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竖立起了一道道的关卡。
当然,经常在横山之中叼人的野狼,不但没有出现,在他们越过横山的过程之中,连狼嗥都没有听过一声儿。
不过出了横山,崔昂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因为,他见识到了横山以北的那个世界。
在汴梁,大家一说起横山以北,大都以为是荒蛮之地,没有王法,没有教化。
可是现在他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一路之上,宽阔的大道,林立的工坊,络驿不绝的人群,虽然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但却融洽相处的场景比比可见。
虽然大雪覆盖了一切,但是那些随可可见的明显是新建起来一幢幢房屋的村庄以及周边那些良田,都在展示着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西北之地。
而这些地方,还远远不能算是西军的控制中心。
西军,现在是以兴灵之地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其影响力的。
而最让崔昂担心的则是,他这一路之上,见到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大牲畜,牛,马,骡等在大宋算得上是珍贵财产的大牲畜,在这里,太寻常不过了。不论男女老幼,代步的工具,基本上都是马匹。便是一些看起来像是大家闺秀的人,出行之时,居然也都骑着马儿。
都说萧定控弦十万,只怕还真不假!
十数天之后,崔昂终于看到了兴庆府的城墙。
而在这个时候,李义在神堂堡,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来人是一个残疾。
只有一只眼睛。
带着一个黑眼罩的来客在神堂堡翻身下马的时候,整个马儿汗淋淋的不停地吐着白沫,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有经验的骑兵一看就知道,这一匹看起来很不错的战马,算是废掉了,能活多久,都是一个问题。
“我要见李义!”大冬天的,骑士脸上却是汗津津的,一只独眼显得格外的狰狞,看着他身上冒起的腾腾白气以及递过来的一枚刻着萧字的腰牌,值星的军官不敢怠慢,立刻跑去禀告李义。
看到那枚腰牌,李义像中了箭的兔子一般地跳了起来,在军官瞠目结舌的表情之中,冲了出去。
李义当然认得那面腰牌,也认得这个独眼的家伙。因为这个家伙也出自广锐军,只不过资格比李义要老得多,在李义还没有加入广锐军的时候,他就因为受伤退出军队而进入到了萧府。李义在汴梁的时候,与这些家伙多有讨较呢!
“七哥,出了什么事了?”一看独眼男子的的模样,李义吃惊之余,立时也意识到,肯定是汴梁那边出了大事情了。
“屋里说!”杨七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
“来人,准备干爽的衣服,准备一大桶热水!”两人并肩往屋里走着的时候,李义大声喝道。
“学士没了!”一跨进房门,杨七郎砰的一怕关上了房门,看着李义道“学士被朝廷杀了!”
“你说什么?”李义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
“整个萧府都被监视了起来,亏得在学士被下狱的时候,许管家就安排我们这些人躲了出去,这才能逃出汴梁来送信。”杨七郎没有回答李义的话,而是直接道“给我准备几匹好马,干粮,衣物,我要去见总管。”
“七哥,事情已经出了,这个时候,反而用不着着急了,你先歇一歇,休息好了再走,你这个样子,当真赶去兴灵,只怕十条命也没了条。”李义道。
“怎么能不着急?”杨七郎摇头道“夫人,三娘子他们都还在汴梁呢,得让总管早些拿主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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