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伏天的热火来势汹汹,整个锦县皆笼罩在这炙热的天气里。人们都变得懒懒散散,精神很是葳蕤,但这样的气候,对于庄稼来说绝对算得上非常好。毛病亦同去岁差不多,少雨,需要佃农们常常去地里浇灌。
凤染在西正房里待得憋闷,侯府又没怎么续存下冰块,是以她和邓媳妇儿等将做事地点挪到中堂前的小抱厦内。靠西面横摆开一张较大的罗汉榻,又在底下堆放几个小杌子。霸下洲的房门上垂挂着薄纱帘,帘子底端卷裹着一只木棒,以防小猫、老鼠之类的小动物窜进去。
邓媳妇儿坐在小杌子上,替凤染归拢起账簿,时不时有后院过来的媳妇儿、丫头来通禀琐事。
宁梧则替凤染在旁扇着团扇,而她自己也燥热得不行,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特想跑后院找郭林打一架,弄个酣畅淋漓才痛快。
“丁易他老娘的草药,水哥儿昨儿已打发人送了过去。老太太恢复的不错,丁易左谢右拜,还惦记着当面谢谢夫人呢。”邓媳妇儿在账簿上又勾了一笔,笑道。
宁梧瞟向账簿,服气地说:“我刚来那会儿,姐姐还不识多少字,更别说打算盘、记账,如今已能做得这样熟稔。”
“夫人教的好,水生也是个细心的,倒是你想不想学?”邓媳妇儿笑溶溶地说,“夫人可是打算秋后买人进府,与其教别人还不如要你接手。”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日日相处,邓媳妇儿对宁梧已没了戒备之心,只知道她是个不太爱言语,更不大会笑的凶横姑娘。
宁梧出手时确实像个魔鬼,但她平日里待人就是有点冷漠。对待邓媳妇儿更是始终如一,就觉得她是个不错的邻家大姐。
“我不成,偶尔数数现银、银票还勉强凑合。”宁梧回望凤染,轻声道:“夫人要挑多少人入府呢?”
“总得一二十人吧。”凤染缓抬发重的眼皮儿,说,“你坐下歇着吧,别扇了。”
闻言,宁梧方放下团扇,坐到邓媳妇儿旁边。凤染向窗外瞧了一眼,微眯了眸,“去年有这么热吗?锦县为何会这么热?”
主仆三人闲言碎语一遭,凤染道:“该去靠海荒地了吧?”
“明儿才是第十日。”宁梧捻指算了算,倾身道,“夫人懒得动身了吧?要不小的替您跑一趟。”
“那土豆花茎长得翠绿翠绿的,老远望去真好看。大几百亩地啊,夫人,奴一想想就激动。”邓媳妇儿抚了抚心窝,“真没想到土豆发芽这么快,到时候能结出多少果实呀?”
凤染心说,到时候多得定吓死你们!但她面上却一脸不确定,道:“哎,谁知道往后这段日子能太平不?又是少雨的一季,我也跟着揪心啊。”
“夫人这么在乎,明儿定得亲自过去了?”
凤染点首,她得过去补灵泉水,得继续催熟,给康镇边军他们的救济粮,全靠这些土豆支撑。她又上来困意,邓媳妇儿便劝她回房中小憩。她甚少午睡,因为一旦在白天里睡了觉,晚上就容易睡不着,特来精神。
这样燥热的三伏天,她和隋御同床共枕……如果睡不着的话,真是尴尬死了。她每每想到这里,就巴不得自己沾到枕头上就进入梦乡。
隋御许是前二年在屋中圈了太长时间,如今不管天气有多热,他是能不在屋里就不在屋里。前几日,侯卿尘与他一腔肺腑之言后,二人算是达成了初步的信任。
侯卿尘被隋御和范兴舒领着,在后面几个院落里转了转。他如今已知晓后院中的“秘密”,但仅仅是知晓,他还没有机会深入到那些地道里。
“小袁他们……”侯卿尘在一处哨亭下止了步,仰脖望了望哨亭所对应的方向,“我不会对他们说的。”
“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引火烧身。”范兴舒摇起洒金折扇,“尘爷,您最懂这个道理吧?”
侯卿尘睃了眼范兴舒,倏地肃然说:“这哨亭的主意确实不错。我们潜伏在外时,已经那么小心掩蔽,还是没逃出它的监视范围。但是啊……范兄弟……”
范兴舒立马欠身揖了揖,露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侯卿尘正色说:“建晟侯府本就是郊边一个独立的存在,在我们可以观察四周的同时,对方更可清晰地观察我们。而侯府如今要继续潜伏,就得降低侯府在锦县里的存在感。”
“尘爷是担心谁呢?东野人?边塞守备军?还是县衙官兵?”范兴舒信心十足地问道,这些人已在不同程度上被侯府“买通”,他觉得侯卿尘的担忧有些多虑。
侯卿尘也从范兴舒的面容上找到答案,但他不气馁,反而洒然一笑:“锦县里的各种势力已被你们搞定,不代表盛州、甚至雒都不会有人潜入锦县,就比如我。”
侯卿尘拿自己做例子,他知道隋御现下对他是信任了,但府中其他人,郭林、宁梧尤其是这个范兴舒,对自己仍是持怀疑态度。
“尘爷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我自己可能就是雒都派来的细作。”
“尘哥。”隋御负手淡笑,一身天青色软罗直身衬在阳光下,越发夺目,“你无须这么说,清王府和雒都之间是不共戴天的宿敌。”
“在雒都朝廷眼里,清王府和建晟侯府一样,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雒都皇位更替内讧多时,如今又在忙着安抚黔州那边,你们觉得锦县能如此太平吗?”
侯卿尘知道,这一点隋御和范兴舒早就想到,他不过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场。
侯卿尘轻甩衣袂,道:“用不了多久,雒都那边的目光就会转移到锦县这边来。侯爷夫人努力自救,用种田养活侯府众人,就算再怎么低调,迟早都要被雒都那边知晓。他们想看的是你建晟侯早日断气,而不是整个建晟侯府还能再次立起来。”
“嗤~”范兴舒吹了两下龙须刘海,不屑地笑道,“这些,侯爷怎会想不到?”
“当然,这是当下侯府的现状。”侯卿尘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终于进入主旨,“所以和锦县各派的关系,拉拢好还远远不够。”
“尘爷把话说明了吧。”
“东、野。”侯卿尘一字一顿地说,“侯府和雒都的关系变化,关键点在东野身上。”
“怎么?尘爷是打算要侯爷投诚东野?东野虽是侯爷的故土,但选择东野,真是眼前最好的选择吗?东野贫瘠,且他们内部亦在纷争不断。”范兴舒有凭有据地反驳道。
侯卿尘不以为然地摇头,玩味地说:“投诚?那是下策。我们要与东野为敌,而且是大张旗鼓的为敌。只有让雒都感知到锦县的危机,东野人的獠牙已露出,才能让雒都重新倚重侯爷。”
“侯爷是‘残废’。”范兴舒瞪起桃花眼,“一个‘残废’,雒都怎会倚重?”
“他隋御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是北黎王朝的战神。只要他活着,他能出现在边军里面,就能鼓舞人心。”侯卿尘对上范兴舒的眼眸,话音不算多么高亢,却已露出针尖对麦芒的气势。
“雒都……”范兴舒收了折扇,一时没找到反唇相讥的话语。
“我听闻边军缺军饷、军粮。”侯卿尘乘胜追击,道,“那位康将军多次上表均无果,一则确实是雒都困难,他们的精力全扑在西南黔州身上,二则东野和北黎是藩属国的关系,边塞多年没有烽火,雒都料定东野不敢乱来。这才是他们敢不拨给边军军饷、军粮的真正原因。
“要让雒都知道锦县危险,保不下锦县,北黎王朝的东大门就算被撬开,几十年的和平将被打破。北黎抗击西祁花费巨额钱财,休养生息的时间太短,根本没缓过来。雒都、西南又相继出事,要是这时候东北再乱,北黎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我们只有抓住这个矛盾,才能在夹缝中存活。”
范兴舒登时哑口无言,他见识到侯卿尘这软绵绵的一刀,仅这一席话就将他远比下去。这便是隋御想要留侯卿尘的原因吧?
侯卿尘所言,正是隋御在年初时和凤染商议的结果。只不过侯卿尘把当初的大框又细致地完善一遍。
如此一来,一石多鸟,他们看似被动,实则是掌握了天时、地利、人和所有要素。让雒都发现隋御变得强大,倒不如让雒都认下他这份“强大”,用这份强大抗击东野才更有用处。
“姜还是老的辣。”隋御迈步往上院里走去,“我本欲跟东野做一笔买卖,经尘哥这么一说,我觉得得再加一笔买卖了。”
侯卿尘和范兴舒同跟隋御左右,他说:“侯爷对雒都有用,卿尘对侯府有用。清王府是我与侯爷的本家,这份情,我割裂不掉,我想侯爷也不能忘却老清王当年为你和隋叔父所做的一切。但我觉得这两点之间没什么对立关系,范兄弟无非是担心我心里装的主子不是建晟侯。”
“尘爷,您严重了。”范兴舒用袖子拭了拭汗,“咱们都是为了侯爷。”
“日久见人心。”侯卿尘温声道,“不过,前儿夫人问我可知清王府的内奸是谁,我却迟迟答不上来,但我保证……”
三人已走进月洞,穿到霸下洲廊下,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霸下洲里传出女子的哭声。隋御旋即加快脚步,这哭声是不是凤染的?谁敢把她惹哭?那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