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这院子扎的花棚底下立了一架秋千, 二进少用,自来没人顽过。尤三姐歇缓了一会子,一眼瞧见了, 就要打秋千。
赖二媳妇拧眉劝道:“这到底是在外面, 三姨不好如此。”
三姐冷笑:“我还要打立秋千呢!”
屋里尤老娘抬起眼皮, 对正要出去劝三姐的尤二道:“站着!”
尤二姐回头, 不赞同的说道:“娘,你也说说三丫头,她只管这么闹, 人家可怎么看?本来就难成的事情, 这样岂不就更无望了!”
尤老娘叹口气,命尤二姐坐在她跟前,因说:“你通不如你妹妹聪明有打算, 不如她明白。你先瞧瞧再说话。”
尤二姐就往外面看。只见尤三姐已试了一回, 见这秋千牢靠, 便站到那板上,两手抓两侧彩绳, 令两个丫头合力推。
当是时, 十二幅月华裙空中散开,露出里面大红织金裤儿, 扎裤腿的玉色纱绸下翘着一双凤头衔珠的尖尖莲鞋,三姐儿一双嫩细小手握着彩绳, 水红绫儿的袖子落到肘下,那一截雪白腕臂真真酥煞旁人。衣裙飞舞,娇笑声声,这飞舞在半悬空里的玉人儿,一时如翩翩凤蝶, 一时好似天娥飞仙……
二姐起先不解其意,忽而看到前头那许多踮脚探头的小厮,心下一颤,这才有些明白:“娘?”
尤老娘半阖着眼道,低声道:“我的儿,失了脚了,又何必弄那种躲闪端着的勾当,还不如你妹妹这样将标致娇艳露出来——你看看,哪个男人见了你妹妹这样的不爱呢?这杜家大爷虽推辞一回,可咱们打听的他那样青壳榔榔的人,见过你妹妹的面儿,多半就愿意了。”
说话间,尤三姐已下来秋千,复进厅中来。
二姐五味杂陈,把她拉到一旁说话,尤老娘看一眼,也不理会。
尤三姐听她姐姐吞吐咕哝了半天才明白意思,不由得翻着眼皮儿嗤笑一声儿:“原来说的是这个,娘是教我这个了,可我心里并不为此。姐姐知道我不是心口两样的人,我是要叫他见见我,便是拒绝也当着面儿,说他果然看不上我,我才肯死了心,若不然,我不能信!”
三姐用帕子擦擦香汗,笑的张扬:“姐姐说甚‘美色相诱’,可真是笑话!我生的如此,男人们爱美色,莫非这是我的罪过?姐姐说的好似咱们金玉质一般的人物儿就没脸见人一般。他便是因好颜色娶我,难道就不是为我了,不是爱我?”
这话大胆,羞的二姐红了脸,愣了半晌方叹道:“我只怕你后悔,你自己想清楚了。”
两个女儿的话,尤老娘都听在耳朵里,她暗自叹气,心里却在盘算在三姐嫁出去之前,得先助二姐成宁府的二房才是——尤老娘心知二姐嫁荣府贾琏的事已黄了,而贾珍也更喜欢三姐儿,三姐儿的性子本就能拿捏的住男人,可她骨子里和二姐不一样,绝不愿意嫁不喜欢的男人,不然尤老娘本是打算要三姐做依靠的。
有时候尤老娘都想把两个女孩儿的性子捏一起就好了:二姐识时务,知道“宁为富人妾,不做穷人.妻”的道理,可她性子懦顺,也没甚心机,恐怕不能长久的占住爷儿们的宠爱;三姐倒是泼辣厉害,是最叫人喜欢那种又香又有刺的玫瑰花儿,但这死女子一门心思又只嫁什么可心如意的人,不管人家贫富贵贱,她认准了就再不听劝的。
尤老娘一又恐二姐日后斗不过新人,失了宠爱倚仗,叫她这老骨头也无处安身;二又可惜三姐相中的只是个根基浅薄的军汉,虽现在看着家中也算有钱,但恐怕这等性情冷硬的爷儿不好摆布,多半是不愿奉养她的。两个女儿的归结已有眉目,因此尤老娘心里常为自个日后犯思量,她一面舍不得宁国府的富贵势焰,一面亦因三姐不若二姐听话、唯恐老来吃气,于是立意要把尤二姐当做终身依靠了。
正巧三姐心野,不信贾珍说杜仲拒辞的话,前日,这尤老娘便和三姐说:“你觉这里珍大爷有意娶你,恐他明着答应替你张罗暗地里使坏,你既这样想,为娘也不劝你,是不是这缘故我想法子替你探听清楚了。只不过你姐姐自己恐难撑起,需得你帮她谋个安身立命的名份归处,这样你俩个一旦终身有靠,我也算了了一世的心。”
尤三姐当时便问:“那姐姐的心意是如何的?她中意那府里的琏二爷,我却着实担忧,那贾琏屋里的老婆极厉害,上头那什么老祖宗也看不上咱们,姐姐嫁过去怕要吃苦。但若姐姐果真一颗心都认准了他,豁将出去,却也有拼力达成的余地……”
尤三尚未说完,尤老娘已打断了:“那边上下两个厉害种子,你姐姐不去的。我的儿,你姐姐的性情你也知道,搁不住人家一分的好,这里珍大爷绫罗金玉的供着哄着,她早心软动意了,可巧珍大爷原有心取你两个,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但却是你姐姐的好归宿了。你且扶你姐姐进门坐稳二房的位子,日后一切的事,我都由你。”
尤三姐情知贾珍不是好归宿,但拗不过尤老娘和尤二姐都中意了,尤二姐因跟她妹妹哭道:“若不是他,难道再回去填张家那烂赌穷坑?况且先已和他不妥,嫁去别家图遭嫌弃,倒不如直将终身托付了,以后我自是安分守己,尽力侍奉大姐姐以报答。”尤老娘在旁点头,她明知二姐水性明知贾珍朝三暮四,却还如此打算,正是看准尤氏性情温善厚道,况且又仗着母亲妹妹的名份,料定后半世富贵安稳可图。
于是才有今日到杜家别庄一行。
这次来,尤老娘一是要借机看看杜家的境况,二便要促使达成三姐的心愿。
而三姐,不仅存了见杜仲的心,亦想要会一会云安。
这会子她坐没坐相的翘着两只伶仃小脚儿,与她姐姐说:“若天黑了那人不回来,便是今日不来了。我既不用等他,便可进他这庄子见见那杜小姐,看是怎么个人物,架子盘儿倒摆的这高。”竟果真下力气打听了一番杜仲的行动,知道些习惯。
二姐忙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闻杜家兄妹两个感情极深厚,不好得罪人家的妹妹云云。
尤三姐殷红的朱唇一撇,笑道:“我自然是去交好的。这杜姑娘传闻的少,只听说模样好性情好又能干,我只好奇这世上真有这样完人吗……”
杜仲且不知这尤三姑娘的盘算哩,只沉着脸骑马赶路。
宋辰也与他并行,脸上也不好看。
“这尤家是什么来历?”宋辰问他师兄。
杜仲心中着实厌恶尤家不知所谓:半月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游说做媒的说什么尤家的小女儿如何如何貌美,如何如何能拿事……其实自打杜仲升官,给他说亲的不知凡几,杜仲本没在意,只好言推辞了这位同僚的朋友,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谁知今儿忽然得了凤姑娘传的信儿,说那尤家母女不甘拒婚,跑去庄子找安安了。
他再一听原来这尤小妹竟是宁国府贾珍的小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自从调任都中的差事,同僚多是本地仕宦子孙,常日这人荤素胡谈,杜仲很是听过宁府那位珍大爷的风.流艳.事,竟是个毫无底线操守的直色鬼。众人都说只要进了宁国府的门,哪怕是个清俊男人,那也再没有干净的,倒是他们隔壁荣府还有规矩体统——他自家亦是明白自家的事,若不然怎的把自家这代唯有的个小姐给隔壁养呢?
杜仲便低声跟他师弟说了尤家的来历,宋辰眯起眼睛,下意识摸一下这半年因涂抹云安找到的淡斑药膏而有好转的胎记,周身溢起淡淡杀意。
师兄弟快马加鞭,杜仲提着心,他小时候见过舍脸皮撒泼使坏的恶妇,知道这样的人根本与她说不通,益发担心安安吃亏。
————
此时京郊不远的玄真观中,王子腾目送着贾敬将山下居住的家丁青壮都派出去,不紧不慢的放下一颗白子,将棋盘上的大龙拦腰斩断,幽幽的说道:“敬大兄日后万要看好令子,但凡他出这玄真观一步,老夫担保宁府绝嗣。”
他说着,蟒袍大袖一挥,棋盘上寸子不留。
贾敬气的脸紫胀,拄着拐低吼:“王子腾,你休得欺人太甚!”
王子腾掀起半只眼皮,指指贾敬身上的道袍,指指这修建的颇富丽大气的玄真观,忽然哂笑:“你当年做了缩头乌龟,抛舍下子孙躲到这道观中苟活——我是武夫粗人,自来看不起没骨头的人,故此,便欺你又如何!”
贾敬气的都翻了白眼,跌做在蒲团上,呵呵的喘粗气。
王子腾施施然拎起茶壶给他倒茶,口里还慢悠悠的劝他消气:“敬大兄消气。倘若现在就气死了,你那无法无天的混账儿子就无人可管了,他怎耐得住这披发入道的清冷,怕不消片刻就逃下玄真观了罢……不过也好,我必然送你儿孙齐齐全全的陪你登仙。一了百了,也是干净。”
“你宁府不还有个草字辈的小儿吗,宁府交回他这正派玄孙的手里,亦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敬大兄说是也不是?”
许是王子腾忒气人,又或被威胁吓了回来,贾敬好歹缓了回来,这人当年能凭自己考中进士,并非那一无是处的人。因而贾敬缓一阵子,便低声道:“我关我儿十年,十年里不叫他下山半步,这总行了罢?”
王子腾大笑:“贾敬啊贾敬,你是吃那丹砂朱丸迷了心窍神志?这样一个‘逼.奸儿媳’‘父子聚麀’无人伦无王法的畜生,你还要放他祸害祖业吗!”
方刚大笑,兀的变脸,王子腾冷道:“敬大兄好生保养身体,得道升仙的时候也别忘了带上令子,不然的话……”
贾敬闭上眼睛,知事已不可挽回。
殿中沉默良久,贾敬的声音响起来:“那孽障犯了你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王子腾此时正立在老君神像下,仰头看向手执拂尘、慈眉善目的太上老君,笑道:“那可不少。不说别个,你知道贾珍帮过甄家几件事吗——老夫两次遇刺,都有甄家的手笔。你说我该不该来?敬大兄应知我肯将令子交与你管束,已是看在咱们世代亲戚的份上手下留情了……”
贾敬目眦尽裂,抖着手喝茶:他当年正因掺和进义忠老亲王的旧事才不得不蹉跎终生,前车之鉴犹在,这逆子怎敢!
他却看不到王子腾脸上的轻蔑,贾珍剩的那点脑子都用在女人身上了,那畜生极坏却又极蠢,他自己确实掺和进了六皇子谋夺圣位的事端当中,却多是被旁的有心人引入彀中,稀里糊涂用贾家剩下的那点军中人脉给人办了不少事。亏得王子腾对这些拖后腿的旧日亲故不放心,才没叫他动了平安州的防卫——因此王子腾在此逼迫贾敬十分理直气壮,若无他王子腾,宁国府早晚是抄家夺爵的罪过。
至此,王子腾再不愿搭理贾敬。贾敬也无心再说。
并未多久,就从山下传来喧哗声,贾珍被人绑着压进殿来。
贾敬站起身,老眼泪光一闪,忽然断喝:“堵嘴,拿大棍!”
贾珍还懵呢,正要求饶问他父亲,就听这句,登时想起小儿时被严厉管教的苦楚,春寒且料峭时,贾珍却一脑门冷汗。
“老爷!”贾珍才叫了一声,就被塞住了嘴。
贾敬一把夺过青壮手里的大棍,扔了手中柺棍,使劲全力举起手臂粗的硬木棍棒,狠狠的冲贾珍膝盖小腿挥下。
方追着上来的贾蓉刚进大殿,就听到两声骨头碎裂的脆响,再看贾珍,没能吱出一声儿,已昏死过去。
腿一软,贾蓉趴在门槛上。
贾敬拄着大棒喘粗气,良久才哑声道:“叫大夫。上药但不许给他正骨!从此以后,这孽障随我在玄真观清修,再不下山一步。若违此话,天地祖宗都不容这畜生!”
“老、老爷!”贾蓉涕泪交流。
贾敬看他一眼,冷冷道:“这畜生做了什么,你们心知肚明!有此一残,是他咎由自取!蓉哥儿,你好自为之……别有朝一日走你爹的路。”
唬的贾蓉浑身乱战,直勾勾看着贾珍被拖到后殿去,地上只留下两道血痕。
王子腾背着手,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此间事了,方轻笑一声回身:“敬大兄治家严明,佩服佩服。既已至此,还需扫清尾事,还孙重府邸个清白,才不至于让后世重蹈覆辙。”
说罢,袖手悠然而去,走过门槛时,半分余光都未落到贾蓉身上。
贾蓉抖若筛糠,只管盯着那两条血痕。
此时一个贾家壮丁才敢上前禀告贾敬。将府上最近的事都说了,自然没漏下尤二尤三,贾敬听后深深皱眉,恨不得再打贾珍一棒:王子腾最是个护短记仇的人,本就新仇旧恨无可计数,珍儿这不长脑子的为两个玩物又间犯到他女儿那里,这不就是直愣愣的去提醒王子腾吗,果然王子腾空出手来,将所有一并算到头上……
“大奶奶已亲去接人,大爷已在老爷这里,想来那边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了。”这领头的说。
贾敬沉思一会子,却摇头。王子腾睚眦必报,他虽不愿屈尊跟妇人计较,却一定要自家收拾干净的,方才的话就意味深长。思及此,贾敬手颤了一下,缓缓看向贾蓉——王子腾不与妇人计较,却会动他的儿孙……
贾蓉吓得几乎尿裤子。
————
“太太,二娘三娘,路那头有人骑马过来,看样子似是杜家大爷。”
尤三姐突的站起身,扶着丫头的手就要往外走,尤老娘却道:“听说是个端方孩子,知道我们在这里,岂有不来拜见长辈的理?”
可等了好一时,也不见通传。尤三姐正坐不住时,忽听人声鼎沸。
“来了。”尤老娘笑道,使眼色叫女儿坐好。
尤三姐赶忙整整钗环,坐正了,尤二姐一汪秋水眼也看向厅外。
却见来的是赖二媳妇并一大群庄妇打扮的女人。
赖二媳妇笑道:“车马已架好,老娘和二姨三姨,咱们这就走罢。”
尤老娘皱眉道:“走什么?我并没让你备车架。”
旁的一个粗壮庄妇笑出声儿来:“你是谁啊?我们可怜你们走岔了路,借屋子给你们歇歇脚,怎的还赖着了!”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打扫锁门。”
说罢,根本不听尤三姐尖叫喝骂,几个人一拥而上,跟架小鸡子似的将小脚伶仃的女人塞进宁府的车里。
赖二媳妇忍着笑,只管冷眼旁观。
车里,尤三姐仍挣扎叫骂,却哪里抵得过庄妇的力气。
带车马出门时,尤三姐忽然大叫杜仲的名字,声音凄厉。
受此大辱,尤二姐泪流满面,拉着发癫狂的小妹子不叫她闹,免得更丢人。
姐妹两个正手脚搅在一起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声音:“好叫尤小姐知道,杜仲无意,万望不要纠缠!”
此时杜仲就站在路旁,要亲眼盯着尤家的车走了。
车帘子猛然一掀,一张如花似玉的芙蓉面探出来,尤三姐哽咽问:“你果不肯娶我?”
杜仲后退一步:“小姐自重。”心里只打定主意一定要狠狠教训贾珍一通,才可消恨。
尤三姐眼中就留下泪来,梨花带雨的美.艳动人,但杜仲那里,却又退开一步,尤三姐分明见他扫看到了自己的脸,却石头似的毫无动容。
羞耻至极,尤三姐一发狠,突的回身掀起车帘,就要往车下跳。
她这等三寸金莲,窈窕身材,从半人这么高的车上跳下去,非得受伤不可。
众人惊呼一声,却见杜仲冷冷的站在那里,清看着尤三姐如折翼的蝴蝶,一头栽下马车,摔了个头破血流。
尤老娘和尤二姐坐不住了,尤老娘指着杜仲责问。
杜仲冷道:“与我有什么相干。”
“僻静乡野无医无药。”杜仲对车夫道:“医治请尽快回城罢。”
尤老娘还要闹,尤三姐拉住她:“我们快走!”他真与我无意,哪怕我立刻死在他眼前也无用。
正乱着,对面好些车马过来,尤氏赶着下车。
尤老娘好似看到了救星,就要对尤氏痛说杜仲无理无情。
却听尤氏平淡道:“太太妹妹们快回罢。大爷披发入道,现已进玄真观同老爷修道去了。”
杜仲微微躬身,像尤氏拱拱手。
尤氏对杜仲还礼:“叨扰了。”
说罢,尤氏上车,命宁府的人:“快快回府。”
————
随后一月,似乎风平浪静。
这一日,正是春寒褪尽,春.光明媚之时,云安、迎春和黛玉回荣府小住。
云安坐在丹桂苑,同凤姐说些体己话,突然惊呼一声:“什么?尤老娘再嫁了!”
云安一双桃花眼都瞪的提溜圆了,实在少见她这样傻气。
凤姐和平儿都撑不住“噗嗤”笑将出来。
“嫁了,嫁了!还带着她那一对女儿又嫁了!”熙凤连声笑道:“从此以后,再没有尤老娘,没有尤二姐、尤三姐了!听说那家子姓孙,家里并没有女孩儿,于是如今便是孙老娘、孙大姐、孙二姐了!”
平儿也道:“却也不差,是大同一个守城的小官儿,来京里拜见族亲,被人说和成了尤老娘。听说孙家亦是当地颇繁盛的宗族,只不过丁多钱少,这孙老头应许给尤二姐、尤三姐寻个好夫家……倘若她们安安分分的过日子,虽难免清贫些,但孙家儿郎好容易娶得媳妇,倒不至于叫她们受苦受罪。”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