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霜做了完颜乌禄的侧夫人,管起了府里的大小事务。
虽说只是侧夫人,但因为府里没有正夫人,她俨然便是女主人。
她出手大方,为人处事豁达,不管是仆人也好,还是完颜乌禄前妻的几个孩子也好,都和她相处融洽。
完颜乌禄和李娇娘骆诚衡阳公定下合约时,无霜就在一旁作着记录。
所以完颜乌禄准备密谋策反的事,也没有瞒着无霜。
他每天出门上朝,回来会和无霜说些朝中的事情,以及他们行动的进展。
日子悄然而过,转眼间,便到了夏天了。
李娇娘给的那些棉花苗,已经长成了一株株小树。
叶子绿油油的,开着或淡黄或水红的花儿。
无霜打理完府里的事情,就带着仆人前去看棉花田。
这片棉花田,就安在完颜乌禄的葛王府附近,步行一刻时间就到。
这天,无霜正带着仆人给棉花田除草。
完颜乌禄骑马来了。
看到绿叶翻滚的棉花田,他仿佛看到了雪白软乎的被子。
一朵花,将来便是一个棉桃,一个棉桃成熟后,那是一大团软乎乎的棉花。
“无霜!”完颜乌禄大声喊着无霜的名字。
无霜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牵着着两个孩子的手,朝他走去,“走,去见父亲。”
“哦哦,见父亲去哦。”
“父亲!”
两个幼小的孩子,撒腿朝完颜乌禄跑去。
完颜乌禄很是感慨,想不到无霜,竟和他前妻的孩子相处得好。
他翻身下马,抱了抱两个孩子,将他们放在马背上。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无霜笑着问道。
完颜乌禄看她一眼,说道,“五天后,宫里有个宴会,你也要去参加,你没有新衣裳,我带你去做衣裳。”
无霜往身上看去,她这身北地女子的衣裳,是刚来时完颜乌禄叫人做的,到今天也才上身两月而已。
成色还很新。
不过,送她新的她还是很高兴。
无霜笑着道,“什么宴会呀,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舞舞剑倒也行。”
完颜乌禄莞尔一笑,“是打马球,这边的习俗,男子女子都会参赛,赢了的有奖励。”
原来是打马球!
无霜笑了,“你可找对人了,玩这个我在行。”
完颜乌禄知道无霜功夫厉害,但没见她打过马球。
他正色说道,“金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球风凶悍,你不可大意。”
“知道啦。”无霜不以为然。
回到府里,完颜乌禄马上命管家找来裁缝,给无霜定做了两身打马球穿的贴身衣裙。
接着,他又挑了一匹好马。
无霜忽然有些感动,她强要来的男人,好像也不赖?
完颜乌禄又对无霜说了,有可能会参加比赛的人。
有皇族子弟,有高门子弟,还有几个别国的臣子。
别国的臣子,那定是俘虏囚臣。
无霜便问道,“别国的人?都有谁啊?”
完颜乌禄说道,“天水郡王赵恒,豫王耶律延禧。”
听到赵恒的名字,无霜眸光闪了闪。
她淡淡一笑,“这两人,一个五十来岁,一个八十来岁了,他们击球?笑死人了。”
完颜乌禄说道,“他们只是陪衬,厉害的是皇族和高门世家的子弟,你要当心了。”
无霜笑着道,“我机灵着呢,我会当心的。”
……
晚上,等府里的人全都入睡后,无霜又悄悄离府,往钦宗赵恒的居所而来。
她临行前,衡阳公对她说,若她见到钦宗,务必劝他不要参加金人的赛事活动。
她心中暗道,衡阳公真是神人,居然就猜中了钦宗会去参加金人安排的比赛。
这是怕他命丧于比赛中吧?
五十来岁的人,还是个从小锦衣玉食连马都骑不好的人,却去参加击马球,那无疑是送命!
另外,还要那个辽国末帝耶律延禧也参赛,这就更能证明,金人安排的这场赛事,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杀戮。
无霜是第二次来了,她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钦宗的卧房。
房里依旧只有一个老仆守着,桌上微亮烛火下,坐着看书的钦宗。
大约病着了,不时地咳嗽着。
无霜皱了下眉,手指一转,一枚小石子从她指尖飞出,射向了老仆。
穴位点准,老仆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这一次,钦宗没有惊呼。
他看一眼老仆后,飞快朝窗子走去。
无霜一个翻身,跳进屋中来。
看到无霜,钦宗很是高兴。
“囡囡,你来了?你最近还好吧,我甚是想你。”
无霜看他一眼,说道,“别叫我囡囡,我不是你认得的人。”
钦宗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神色,微微笑道,“好好,那,我叫你什么?”
无霜道,“什么也不必叫,我不会再来。”
钦宗的笑容渐渐淡下去,“你……你要走么?”
无霜道,“我的事情你不必过问,与你无关,我今天前来,是来跟你说件事。”
钦宗的脸色,又恢复了光泽,“好好好,我不问,你说吧,什么事?”
“金主会邀请你去参加打马球,可有这回事?”
钦宗微微一叹,道,“邀请了。”
“你不要去!”无霜说道。
钦宗惊讶问道,“为什么不能去?”
无霜说道,“你多少岁了?和一帮年轻人打马球,你打得过他们吗?说不定,马儿没跑两圈,你就被掀下马来。”
钦宗从话中听出,无霜是在关心他。
他的心情又豁然开朗起来,“我并非真的想去打马球,我是为别的事情。”
无霜眯了下眼,“什么事?”
“我可以见到其他人。我被关在这里,不得出入,我不知其他人的生死。”他颓丧说道。
无霜讽笑,“知道了又如何?你们走得了吗?你能为其他人做什么?他们也未必想看到你。”
钦宗被她怼得无言以对。
无霜心情烦躁,再次说道,“总之,你想多活些日子,就不要去参加,你找各种理由不要去!”
“……”
“那场击马球比赛,是个阴谋,是想杀了你和辽国末帝耶律延禧。他们公开杀人,担心引起别国谴责,便想了这个阴谋。”
“……”
“你五十多岁,辽国末帝都八十多岁了,你们参加击球比赛?不是送死,是什么?”
无霜再次警告,说得钦宗犹豫起来。
他思量了会儿,说道,“好,我听你的。”
无霜心中松了口气,“你好自为之。”
说完,又像上回那样,跳出窗子,悄然离开了。
回到完颜乌禄的府里时,府里依旧安静一片,护卫们都没有发现无霜离开过。
她悄悄回到住处,进了卧房睡下。
只是,她怎么也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
无霜索性穿了衣,去书房找完颜乌禄。
她不找他,他就不主动去她那里。
无霜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完颜乌禄睡得正香,冷不防被人抱着,惊得他赫然睁开眼来。
闻到熟悉的气息,他知道是无霜找来,只好说道,“别闹,明早要早起上朝。”
无霜笑着道,“我不闹,我就躺着。”
虽然她没闹,但身侧多了个人,完颜乌禄根本睡不着。
无霜笑道,“哎,你也没睡,那咱们说话吧。”
完颜乌禄闭着眼,闷声嗯了一声。
无霜便自顾自的说着。
“我一直不明白,金人的传统挺好的,为什么非要学南方汉人?穿薄绸,弹丝竹?”
……“”
“金人的天下在马背上,他们要了南方的城池,用来放马吗?那南方到处是河是湖,放几匹马还行,放几千几万匹马,怎么放?”
“……”
“还有还有,金人有着自己的文字和语言,为什么非得学别人的?难道,自家的还比不上别家的?”
她翻了个身,拿脸对着完颜乌禄。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衡阳公就对我说,做人不能忘了根本,祖宗的东西丢了就是忘记了祖宗,就是不孝。”
“……”
“在金人这里,没有这个传统吗?不信祖宗吗?可为什么又修那么多的宗庙呢?”
“……”
“他们将祖宗的东西全都丢了,尽学别人的,将来子孙们不识金字,不识金文,到了地下,见了说金文的祖宗,还听得懂祖宗的话吗?”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看似是些不着调的妇人的话,实则,有着大道理。
他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金人一味的追求宋国的东西,慕他们诗文,想他们的江山,占他们的人口。
可殊不知,他们将目光盯着南方时,他们的北方又被人盯住了。
正月时,衡阳公和李娇娘就提醒过他,金人盯着别人的后园放火,当心自己的后园起火。
要是宋人顽强反抗,而自己的后园又起了火,南北夹击之下,金人就没有活路了。
他当时听得后背直起冷汗。
他们说得太对了,打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将宋人的江山全打下来,而自己的北方,还被蒙古占了不少地方去。
如今蒙古也不纳贡了,辽国的失地也时有残兵反击。
金人再按着以往的路走,那会死无葬身之地。
唯一的出路是,和宋保持和平友好,将矛头对准北方。
“你说得对,我们有自己的语文和文字,为什么要丢弃而学别的?”完颜乌禄翻了个身,对无霜说道,“我明早上朝时,去向金主谏言,不管他听不听,我都要说。”
无霜扬唇微笑,“敢说真言,不愧是我看中的汉子。”
她伸过手去,去接完颜乌禄的胳膊。
“别闹,睡觉。”
“不闹不闹,我靠着你睡。”无霜笑着道。
她没有睡,睁着眼看着屋顶。
她尽最大的能力,劝说着完颜乌禄,至于能不能成,就看天命了。
衡阳公对她说,她来大都后,无论如何,也要劝住完颜乌禄放弃汉语言,只有金人发现自己本国语言的好,才不会窥视他国的东西。
……
五天后,完颜乌禄带着无霜,坐着马车往大都的皇宫而来。
金大都的皇宫,是仿着宋徽宗帝的皇宫而造。
他们见过了汴梁的繁华,就在自己的国都建了个微小版的皇宫。
那里有什么衙门,大都城就建个什么衙门,连名字也是相似的。
比如宋国礼部办事的衙门叫鸿胪寺,金国这边的礼部则叫鸿翼府。
非要有个字相同。
虽然是六月的天,但北地的夏天来得迟,早起出行的人们,依旧穿着夹衣。
但这仅仅是金人,有一群人,只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面容愁苦,在一群带护卫的押送下,迈着蹒跚的步子往宫门走来。
无霜走下马车时,一眼便看到了钦宗。
她气得脸都青了。
昨晚她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赶情他没有听啊?
走路都蹒跚,他还来打马球,这是想死得快么?
钦宗也看到了无霜。
同时,他也看到了完颜乌禄,他惊讶了,原来无霜,是完颜乌禄的人?
他听到有人喊着无霜是“李夫人”。
是谁的夫人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
钦宗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但没一会儿,他又愁苦得皱起了眉,因为他看到无霜正一脸怒火盯着他,恨不得打他一顿的样子。
他知道,她在怪他前来参加打马球。
他也不想来的,可是鸿翼府的人说,若他不来,就会被送往五国城去。
五国城在遥远的漠北,若他去了那里,他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就永远见不着囡囡了。
为了看到囡囡,咬牙比赛一场又如何?
“无霜,你在看什么?”完颜乌禄发现无霜站在原地不走,便回头问道。
“看那群奇怪的人。”无霜也不避讳,大大方方指着前方走着的一群,满脸愁苦的宋国囚臣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