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仁宫里, 气氛沉重,人人噤若寒蝉。
御医们会诊后都只道侯爷是酒后着了风寒,疏于保养,开了药用了针。
针行下去, 烧果然退了些, 云祯半夜迷迷糊糊醒过一次, 看着姬冰原倒还挤了个笑容:“让皇上担心了, 下次不敢贪杯了。”
姬冰原摸了摸他的额头:“乖乖喝药, 安心点,朕陪着你。”
云祯果然乖乖喝了药下去, 然后到了后半夜又全吐了出来, 烧得复更厉害了些, 御医们束手无策。
本来着了风寒,原本就不会好太快, 烧个一天两天反复也是正常,但姬冰原守在一侧, 面如寒渊,每一个方子都仔细问过, 又亲自喂药,然后看着云祯一次次又吐出来,脸色已冷到极点。
所有御医全都不敢再开方,院判只是含糊着对皇上禀报,侯爷这般,先清清肠胃让他歇一歇也好。
天方亮, 宫门开的时候,九针堂君聿白应召入宫,替昭信侯诊治。
君聿白诊过脉:“心肾两虚, 阴血不足,应为情志不畅,愁怀难遣,郁结于心,长年累月,突然急怒攻心,以致于病发凶猛。”
姬冰原不说话,君聿白道:“上次我给他诊过一次,他小小年纪,就有心神不宁,多虑失眠之疾,我替他针过一次,也和他说了要好好休养,不过这病是在心里,倒也不是我针一针就能好的。前日他过来看我,看他脸色又不大好,心肾不交,上炎于心,房事不节,我要给他诊,他大概是怕我针他,没让我诊就走了。”
姬冰原道:“怪朕,朕早知道他心事有些重,最近也在想法子开导于他,没想到他平日里嘻嘻哈哈只如孩童一般逗乐,自己倒心重如此了。”
君聿白道:“还需开诚布公,解了那心结才好。”
姬冰原道:“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能让他心安,若是朕真的和他挑明了,于事无补,只会让他更惊惧不安,日夜忧惧。”
君聿白顿了一会儿道:“和当初太后娘娘一样吗?”
姬冰原不说话了,眼神却仿佛受到了沉重一击。无数个闲暇时光,他经常想,若是当年不要那样年轻气盛,让母后知道,是不是他和母后的人生会有些不一样。
虽然他极少后悔,后悔是弱者才做的,但母后的早逝还是让他从此以后不再那样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
很多东西,哪怕意会,很可能不说比较好。可以做,但不要说,因为知己太少,言语只会造成误会。
他完全可以站到更高,更高的地方,更强大,更让人放心,那个时候,母后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就日夜忧惧。
就如同现在一样,吉祥儿担忧的,是未来自己的命运,是那些不想让自己知道的过去,他不说,自己就不问,他担忧,自己就证明给他看,让他安心。
君聿白长叹了一口气,不再纠缠那个话题:“我开个方子让他们照单抓药,然后给他针一针,先把烧给退了。”
替云祯解衣行针之时,云祯身上那些星星点点痕迹又再次露了出来,君聿白道:“我说过了,节制房事。”
姬冰原道:“朕的错。”
君聿白道:“罢了,我知道不是你,你一向克己复礼,克制得很,那孩子心事太重,你若不幸他,只怕想得更多,你惯着他,不过是想哄他开心罢。”
姬冰原沉默。
君聿白不再说话,拿起银针替云祯行针。
一套针行下来,云祯额角终于不再那么滚热,再让人端了药来,姬冰原亲自含了药给他哺下,果然也终于不再吐出来,过了一会儿药力发作,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君聿白道:“我再住在宫里几日,疏散疏散就好了,你守了一夜,也去歇息吧,我看你这些日子显然也并未好好保养身体,这样实不利于养生,顺便我这几日替你也调理调理。”
姬冰原道:“多谢。”
君聿白笑了声:“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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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祯这一觉睡得颇沉,隐隐约约醒来之时,浑身仍然酸痛疲惫,却感觉有人在摸着自己的额头,手又软又暖:“好多了,烧也退了,饮食清淡些。”
是君大夫!
云祯本就心虚,紧紧闭上眼睛,只装作自己未醒。
君聿白摸了摸他的额角,又去探了下他的颈侧,看他睫毛微微颤动,心下好笑,只做不知,又去诊另外一只手腕。
姬冰原道:“多谢了,劳你今日未能好好歇息。”
君聿白说道:“我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反而是我还欠你一声道歉。”
姬冰原沉默了一会儿:“一切都过去了,是朕对不住你,当时是母后,或者承恩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把你逼走了吧?朕有些愧疚,但想着那都是我的亲人,你若怨我远我,原也应当。”
君聿白低头看云祯眼珠子滚动,拿了根银针来,往他手上内关穴行针,然后慢慢一路行针,云祯手指颤了颤,正偷听到重要处,仍然硬顶着装睡。
君聿白道:“承恩伯的确是找了我来,问我能不能治断袖之症。”
“又许我王侯之位,让我陪着你,等你登上帝位后,封侯不成问题,但要我替你遮掩此事,还要劝你立后,等立后以后生下太孙,一定会保我富贵荣华,只要有太孙,我和你做什么,他们都不管。”
姬冰原笑了声:“还真恶心人,若你真有意于我,听到这也能恶心走了,若你无意,听到这自然赶紧撇清。不过这气不到你吧。”
君聿白道:“自然不会,我告诉他不要惹我,惹我急了,我给你一针,让你永远生不出孩子。”
姬冰原:……
可怜的承恩伯,简直可以想到他当时是如何吃瘪。
君聿白道:“我要道歉的不是这个。”
“我要道歉的是,我当时知道了你好南风的事,心里想的却是,虽则此前我们肝胆相照,意气相投,确实未生情意。”
“然则我再留在你身边,天长地久,以后可难保。帝王之爱,如何承受?囿于深宫,与妇人争宠?一朝厌弃,相看两厌,彼此仇恨,然后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到时候会不会牵连到整个玉函谷?”
“我自己性子我自己知道,若让我受辖制于人,那是绝不可能。你的性子我也深知,你是英雄,是明君,是天生万人之上的枭雄,也绝对不会俯首于人。”
“一辈子太长,我不敢赌,因此我离开了。”
“如今想来,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此这次我进京,是一直想着找时间和你道个歉。”
姬冰原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必道歉。那时候我年轻,你不信我,也很正常。”
君聿白意味深长:“如今这孩子,年纪轻轻,却已得到了举世难有的隆宠,君恩如山,他难免患得患失。原本心事就重,忧思过度,困顿于情,自然是越发抑郁难消,病自然就起了。”
姬冰原叹道:“是,朕尽力开导他。”
君聿白起了针:“好了,歇着吧,很快就能醒,你好好守着开解他吧。”说完却向姬冰原眨了下眼睛,使了个眼色,向外走去。
姬冰原开始不解,后来却明白过来,叫住他:“聿白,谢谢你。”这声谢真心实意。
君聿白一笑,走了出去,心想着这次可把这孩子的心结给解了吧?上次来看他,说话欲盖弥彰的,身上那醋味都飘出十里远,还自以为掩盖得很好。
自己可真是大好人啊。
云祯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心里却陡然一松,之前姬怀素说过的那些话,犹如毒汁一般煎熬着他,但君聿白这一番话说出来,他完全释然了,君先生,果然和皇上风光霁月,当初原来又是承恩伯在其中作小人。
他感觉到姬冰原坐在他身侧,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抚摸着,然后长长叹息。
云祯微微觉得鼻酸,睁开眼睛,叫了声:“皇上。”
姬冰原凝视着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好些没?身上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云祯道:“就身上有些酸疼,不想动。”
姬冰原道:“你好好歇着,衙门那边已叫人给你告假了。”
云祯嘻嘻一笑:“我腹中还有些饥饿。”
姬冰原点了点头,命人拿了清淡的鱼片粥来,捧着喂过他,又扶着他躺下,云祯低声道:“皇上您别过了病气,而且为着我,您没有休息好吧?去休息吧。”
姬冰原看了一会儿他的气色,果然看他之前那郁郁之色已荡然无存,眼睛里满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心下暗叹,也不揭穿,只摸了摸他的嘴唇,低下头好好吻了他一回,直吻得他脸红起来,眼睛里又含上了泪意,才替他盖好被子:“好好歇着,朕去看折子了。”
云祯只看着他笑,姬冰原也微微笑了笑,按着他闭上眼睛,才走了出来。
到了前边,他也不忙批折子,倒招手找了墨菊和高信来:“去查一下,昭信侯昨日去大理寺,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去过什么地方,都给我查清楚报来,行事要周密。”
墨菊垂手连忙应了出去。
姬冰原坐在那儿慢慢回想,虽则遇到承恩伯后,他一直显示得分外依恋,心中有事,患得患失,但看得出对自己还是十分信赖,喝醉那天回来,也都还和自己分外缠绵缱绻。
早晨起来,明明还欢天喜地吃鱼,促狭地抢朕的鱼,走之前都还贪欢缠着吻了几回,才兴兴头头地走了,脚步都还小步欢快,若是真有事,怎可能遮掩如此天衣无缝。
急怒攻心,这急是如何急法,这怒又是如何来,总得查清楚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甜回来了!
看在我连夜赶出来新章的份上,不要养肥,呜呜呜。
爱你们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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