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省道的张家村土地正在开发,张家村经济的初步发展,新村的新房次第渐起,各方面需要的土方越来越多。张祖尧看到时机,买了辆拖拉机,让张北京和张亮哥俩拉土赚钱。
张小强去找张北京玩,张北京正打算出去练车,张小强自告奋勇,帮助张北京练车。张北京驱车载着张小强,两人来到野外。拉土练车得实战才行,停下车后,两人一人拿一只铁锹,在一片荒场上掘土堆入车斗。车斗装到一半,张北京说:“好了,慢慢来,先从半斗土开始。”
张北京驱车后退,张小强帮他掀起后斗,随着机车后退,后斗向上竖起,厢底抵住地面,直到后斗完全竖立,机车紧紧抵住后斗底部,黄土倾落下来,张北京挂档向前,机车向前一冲,后斗重新铺平。
“干得不错!”张小强赞道。张北京有些飘飘然。
“北京,依我看,光这么空练还不行,完全体会不到真实拉土的激烈,怎么能练得出来?”张小强想到一件令他和父亲头痛的事,说道,“这样吧,我家要盖新房,需要大量的泥土,你帮我家拉土吧……你既练了车,我又有了土,一举两得!”
张北京欣然同意。对两个单纯的孩子来说,这事如同约定一块去钓鱼一样容易。
两人拉了两车土,堆在张小强新屋的场子上,看起来小小的一堆而已,张小强却感到满意。两人觉得疲累,在场子上稍事休息。张北京绕着场子走来走去。
“小强哥,你家场子好,”张北京开口道,“你家场子不用垫土,走接起屋就行,不像我哥的新房,就那块洼地,我爹找人找拖机拉了多少土哇!才垫得跟你家场子一样平。”
“哦,你忘了,我家场子就是以前的老学校。”张小强不无得意地说。
他的得意是有由头的,因为像他家这样的场子不多,一共两家而已,一是书记张九泰家,一是他家。据说几年前张九泰与村里几个领导在他家一块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起房子的事,张九泰抬头看看自己几间不错的瓦房随口说道:“要是能盖一座砖瓦到顶的房子就好喽!”
有人提议:“这还不简单,挑块场子,你出点料儿,我们大家帮忙,十几天的功夫不就成了。”
张九泰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记得我盖这所土房子时,基本没花费什么钱,也是大家伙撮起来的,东家一根檩条,西家几捆苇草,大家合力弄起来的……可那是土屋,现在要盖砖房,需要石头盘根,无处不是钱……时代不同了,哪是几根木头几块土坯能了的事儿!”
村会计张俞然说:“钱咱村有啊,西边油井北边铁路,占地的钱落了不少,你发个话儿,我支出来就行啊。”
张九泰纵然酒醉,却默然不语,他在暗想:“说得轻松!你们这是‘铺开褥子好伸腿儿’,只要我口子一开,以后谁都会擅自挪用村里的钱!”
“村里的钱是村民的,不是个人的,不能擅自取用、借用或挪用。”张九泰抬头道。张俞然看一眼他,默然不语。
“钱的事儿,我会想办法,大家做好我要盖房的准备。”张九泰说。
第二天张九泰便去了邻村北葛村,从他的好友葛书记那里借来了五万元。葛书记问他:“五万元够么?要不多给你点儿?”张九泰微笑着拒绝。他明白,葛书记在北葛村仿佛一位土皇帝,独揽大权,说一不二,自家在省道旁开了饭店,开开跟人吃喝,他有的是钱,但张九泰并不想背负过重的包袱,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往。
这次借钱,好客的葛书记作东,跟张九泰在他家的饭店大喝了一场,两人均酩酊大醉,被人抬到车里送回家中。
在北葛村村民的印象里,葛书记每每中午起,便被拉入饭店跟人吃喝,入夜回家,天天大醉,天天如此。后来葛书记死于癌症。
张九泰拿到钱后立即召人开工,场子便选在旧学校的东侧,人多力量大,半数村民以各种形式帮忙,十五天后他的新房落成。张九泰并没忘记张祖华,有一天夜里走进张祖华的家门,对他说:“五叔哇,小强兄弟年龄不小了,你咋还不为他要场子盖房呢?”
张祖华无言以对,张九泰叹了口气。
“得提早为孩子打算啊,”张九泰看到张祖华不拽着缰绳不走的样子,继续说道,“别告诉别人说我主动将场子批给你的,就说你死乞白赖求来的……从今天起,我新屋西侧的屋场子是你的了!”
张祖华闻言一惊,他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那地方位置好,不用垫土,而且拆下的地基旧砖仍可使用。儿子长大,以后的生活,他从来没想过,在浑浑噩噩中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陷阱砸中,未免使他有些晕眩,一时说不出话来。
“咋得?”张九泰反问,“你还不愿意要?那场子那地段那地势,村民可是抢破了头也抢不到啊!”
张祖华这才说:“哦,是是是,太好了。”接着他担心起怎么盖拿什么来盖房的问题,“嗯,场子是好,可咋盖啊!”
张九泰闻言一笑:“场子是你的了,至于咋盖自己想办法吧,我只能帮你到此了。”张九泰办完事情离开,张祖华甚至忘了要送客,李氏嘲讽他道:“人家给落下这么好的事儿来,你还不送送人家?”张祖华闻言起身。
张小强将场子的来历介绍一番后,张北京站在场子上唏嘘不已,慨叹着“上面有人好办事”云云。当然,张小强没说张九泰主动找他们,说是他爸爸向书记求来的。张北京听他爹说过张祖华跟张九泰的关系,知道倘若别人即使是求也求不来的。
天渐渐黑了,胡同西侧的墙头投在场子上半片阴影,张北京伸伸胳膊说:“浑身酸痛,感觉太累了,今天到此为止,咱们约一下,明天早上五点咱俩碰头,你继续帮我练车,我继续帮你拉土!”
第二天早上,鸡鸣仿佛格外清晰将张小强叫醒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洗了把脸提起铁锹往外走去,外出之前谁也没有告诉。因为他爸爸张祖华根本不关心,也没有明确的计划,张小强看透了他,知道他的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着庄稼被草包围,等待着屋顶被风雨剥蚀开缝,等待着二哥斥到他的头上才动身下地,等待着自己有钱才动工盖房。
但他始终没钱,因此始终在等待。
张小强不想等待,却唯有等待。
张小强扛着铁锹兴奋地跨进了张北京的家门。可是拖拉机毫无动静,车首与车斗两相分离。张小强暗自窃笑:“这家伙真懒,说好的早起呢?”
当他跨进屋门后,却发现张北京早就穿戴整齐,正低头闷坐在大炕的一角上,张祖尧在沙发上抽着烟,对任何人置之不理。气氛相当不对。
“走啊,张北京,你怎么了?”张小强没有看出端倪,招呼着张北京。
“我……不去了。”张北京抬头瞥了他爹一眼,又低下头去。
张祖尧没有直接跟张小强对话,而是对着张北京道:“拉土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他家里没大人么!”
张小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到沉默尴尬的场景只好悄悄退了出来。在院子里依然能听到张祖尧的话语:“张祖华要拉土,他就需要跟我对话,而不是跟你这个狗屁不知的毛孩子说……张祖华这个人生来无能,世情不概不知,拉土这么大的事儿却给孩子说,难道以为我们家没大人了么!”
张小强完全明白了事实的来龙去脉,捂着似乎受伤流血疼痛的胸口沉重地走出张北京家,在胡同里踽踽而行。
被人轻视的愤怒和对无能父亲的卑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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