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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鸡屎根

    张星军的娘死了。积劳成疾,久治不愈死的。死之后撇下了五个儿女,在送葬途中五个儿女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周围围观的人无不落泪。

    张星军爹经营着一个小药铺,与吴长龄一样,同为赤脚医生,传说中比吴长龄医术要高许多,自张星军娘死后,他既当爹又当娘,既种地又做饭,无力照顾药铺,药铺慢慢败落。

    张星军没娘了。他才十二岁。

    大家想到“没娘”这个词,总会心酸,带着落泪,所以对张星军起了真挚的同情心,伙伴们有意无意地找他玩,陪他玩,试图以自己施舍的友谊的温度使他忘掉没娘的痛苦。

    张小强也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张星军。不过,他接近张星军除了真挚的同情之外,觉得自己有义务温暖弱势的孩子,更因为他觉得自己与张星军同命相怜,认为自己也没有娘。

    有不如无,这是他对自己父母的看法。

    所以他愿意接近张星军,两人躲在角落里,避开伙伴和人群,跟他小声探讨自己有娘却几乎没娘的感受,谈到至情处两人握着手小声哭泣着。

    张星军娘死了,一定会在天上顾念着张星军的生活和痛苦。而张小强娘没死,却从发现不了也感受不到他内心的痛苦。自己的所想所念所需、委屈,她始终看不到。只顾和邻居们大侃大笑,夸张着自己十七岁那年外出百里地扛瓜干养活全家人的荣耀故事,抽烟、喝茶,从来看不到他的沉默、寂寞和悲伤。

    有不如无。有希望的绝望比直接绝望更痛苦。

    “我就像张星军一样,是个没娘的孩子。”张小强对他娘说。他说这话,是在表达自己的委屈,给他娘一个善意而尖锐的提醒,让他娘警觉到自己的“失职”,却没有能力面面俱到,照顾到他娘的情绪。

    “什么?”他娘惊讶道。之后,他娘不说话了,一整天表情抑抑,闷闷不乐。

    当然,之后她什么也没改变。张小强猜想,那一整天她的抑抑只是不开心,而一定不是警觉到自己的“失职”。

    多年后,受到此类埋怨性的尖锐提醒伤害后的张小强终于理解了他娘那一整天的抑抑,他娘委屈了。他刺伤了他娘。可以想见,给孩子洗衣做饭,发烧了还给买自己舍不得吃的爽口的罐头吃,忙来忙去却得不到孩子的认可,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而且,这孩子竟然恶毒的认为,他娘虽然活着,但像张星军的娘一样,已经死了。

    因此听到张小强那句“恶毒”的“埋怨”,他娘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可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被任何人尤其是亲生父母关心的孩子,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谁又能体会到孩子的孤独和痛苦?

    张小强站在院子里,望着去年种今年又被废弃的小菜园,看着断折的篱笆,白坼的荒土不多挤出的杂菜野草,痛苦地回想,想着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整个世界搅碎,自己又如野草般不甘,想要从干坼的土地里溢出生命的绿色来,心底生出一股倔强的屏障来,隔绝开外界与自己。

    张小强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构筑出自己的精神世界。

    院外传来一片嬉闹声。接着,张小强家的院门被挤开,冲进几个五六岁、十一二岁的男男女女来。张小强的思绪被打断,却不觉得惊奇。

    对于几乎全村人来说,张小强家是个公共场所,张小强的父母是出名的老好人,谁都可以接近,跟谁都拉得来,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他家的门。几个少儿男女嘻嘻哈哈闯入了张小强家的院子,就像到了自家院子。

    为首的十一岁女孩与张小强彼此不陌生,是有名的疯丫头,微隆的胸尖好似缀着两粒小葡萄,带着几个少儿男女在院子里钻来串去追逐打闹着,似没意识到张小强的存在。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少儿男女,张小强的心底掠过一丝丝复杂的情绪,接着被他们的滚闹逗笑了。

    “张小强,为啥这么老实?”为首的女孩忽然从背后扑上来勾住了张小强的脖子问。张小强吃了一惊。

    没等到回答,女孩便跑走了,带着少儿男女们离开张小强家的院子,眨眼间跃进前邻那座废弃的院子。张小强受到感染,追了出去,贪婪地望着那群嬉闹的孩子们,那为首的女孩转头向他蓦然一笑,一挥手又带着孩子们跑远了。张小强一阵惆怅。

    张小强独自站在墙边,呆痴着,女孩勾住他的脖子带给他突然的温暖缠住了他。

    半晌后,张小强离了院墙,转眼望见了张天津,张天津远远叫着:“小强哥,咱们去挖‘鸡屎根’吧?”张小强闻听欣然同意,离了断墙向西湾走去。

    沿着西湾中间的水漫路,两人挽了裤脚蹚水过池,一直来到西湾西岸一堆异常浓密的芦苇旁。

    著名的“鸡屎根”便生在浓密的芦苇里,在张小强的想象中,整个世界上只此处才有鸡屎根,而且非常稀有,两人慢慢摸了进去,仔细翻找着,过程并不容易。

    鸡屎根同芦苇一样,生在水中,杆茎细长,锯齿状叶片,仿若蒿草,倘若寻到后将它的根茎挖出,犹如细长的纺锤状果球,用盐水腌制后特别美味。两人花了好长时间,直至心内烦躁、精疲力竭,才得了不过十根。两人相互望望,携手回家。

    回家后,张小强将所得的鸡屎根择干洗净,趁着无人,然后将其塞入咸菜缸的中层,谁也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几天后,张小强在外疯跑,感觉饿了后跑回家抄起一只干粮,瞅着四下无人从咸菜缸里摸出一条细长的鸡屎根,咬一口干粮嚼一口鸡屎根吃起来。

    干粮微甜,鸡屎根盐性刚好,嘎崩脆硬,细韧爽口,张小强吃得津津有味。张小强边吃边走出院子,向胡同南北两向张望着,望向北边时,看到张天津正站在门口,口里咬着馒头,手上同样拿着一枝盐渍的鸡屎根,看到张小强,他举起手向张小强摇动着,两人默契地微笑着。

    “明天我还吃它,爽脆鸡屎根。”张小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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