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二爷家的热闹相比,张小强家里既冷清又落寞。此时此刻,张玲儿吃饱了水饺早跑出去玩了,对她来说,这个家根本呆不住,没有外面好玩。另外,她出去玩时也不可能带上张小强。因此家里只留下张小强揉着鼓胀的肚皮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发呆。他娘也扔了饭碗,泡了茶在灯下吸烟,空气里弥漫着寂寥和颓废的意味,不像在过年。
“要是家里有酒就好了。”张小强望着水缸上方简陋的壁橱顶上摆放的空酒瓶想,“要是有酒,爸爸就不用去外面喝酒了。”
随之,他想到二爷家推杯把盏、欢声笑语的热闹,又想到对门陈祥一家围在一起嗑着瓜子看电视,屋子里不时流荡出欢言悦语的场景,而自己只能呆在家里,吸着母亲的二手烟无聊到要死。想到这,一股无名的焦躁从内心豁然升起。
“这他妈过得是啥年!”
这时,传来屋门被推动的声音,接着门扇与门闩“咔哒”一声相撞,从院外挤进一个提着两包东西的女人来,来人笑意融融,对着坐在灯下吸烟的李氏喊了一声:“姨”。李氏抬起头来,一望之下也笑意融融起来。来人望了一眼张小强,问:“小强,没出去玩儿么?大街上这会儿可热闹了,有的是孩子们,都在放灯笼。”
听到放灯笼,张小强眼前一亮,想到往年除夕的大街上一片灯海,仿佛浩瀚的银河向人间慷慨地撒落了许多小星星,场面委实让人感动,于是叫了一声:“我出去玩儿了!”就向外跑去。
“这熊孩子,表姐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李氏在后面数落道。
来的女人叫崔杏花,是张小强姨妈家的表姐,虽是表姐,张小强一年也见不了她两次,他记得今年他娘生日时这个杏花表姐还硬塞给他娘两元钱。虽然她的老公是村里的书记,这两元钱似乎与她馈赠者的身份不符,但这两元钱,对张小强家来说已是巨款了。为此他娘常说:“把外甥女崔可花介绍给这村的张九泰,让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乃是我的功劳,你看看现在,人家张九泰都是村里的书记了……我辈子帮人说媒不多,光这一个,就把那些正职媒婆比下去不知多少。”
按她的话说,在每年她的生日上,能获得外甥女两元钱的孝敬,是理所当然的了。
尽管如此,张小强跟表姐不熟,也不必受此牵绊,何况他又插不上话徒增尴尬,倒不如跑出去玩。当他跑出去时,大街上早已被灯笼织成一条灯河,仿佛夏夜的草丛上空飞翔着密密的萤火虫。张天津、张大强、窦峰、张金亮、张洪厂、张小团等都在其中。
“小强哥,你咋没提灯笼?”张天津提着一盏印着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笑得合不拢嘴的灯笼,关切地问向张小强,张小强才意识到今年父母没给他买灯笼,许是把过年这事都忘了。
张小强正黯然思忖时,忽然见到张小团的灯笼已经在张洪厂地逗弄下烧着了,“唿”地一声响,一大团火球升上了半空,然后迅速熄灭,变成几粒粉尘散落在地,一只好看的、被孩子视作珍宝的灯笼就此灰飞烟灭。
“哼,才不稀罕什么灯笼呢!说不着又被张洪厂那个杂碎给弄烧没了!”张小强愤愤地说。也不知道他是在生张洪厂的气,还是生父母的气。
“那你玩儿我的吧,小强哥。”张天津将他手中的灯笼递了上来。张小强迟疑了一下,却没去接,“灯笼啥好玩儿的,也没啥看头,我回家了。”说着,张小强跑回家中。
在家里,他娘跟杏花表姐聊得正欢,两人一人拈了一只烟卷喷云吐雾,将整个屋子弄得成为被终年大雾笼罩的伦敦。她们只顾吸烟喝茶,见张小强跑了进来也没在意,以为他回家取鞭炮之类的东西呢,过了一会儿见他倚在大炕边小心翼翼地唉声叹气,便问:“小强,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张小强并不搭言。
“小强,难道街上的人都散了么?”杏花表姐问。
张小强还是不搭言。
“你这熊孩子,到底咋了,连屁也不放一个!”他娘斥道。
“我没灯笼!”张小强心想连静一静都不可能,只好没好气地大声抗议。
“我当啥事儿呢,没灯笼你那么大声干嘛!最多借一个玩玩儿不就行了么,这个东西就是个点缀而已!去,你和张天津最要好,提他的玩玩儿去……”他娘轻描淡写地说,话锋一转又说,“唉!都怪你那个窝囊废熊爸爸,过年连灯笼也不给你买一个!”
不谈这个还好,一谈这个张小强立时感到无比委屈,眼泪从脸上扑簌扑簌滚落下来,连忙背过身去抹着眼泪憋住了抽泣。
“唉!你说你这家过的什么年啊,老人老人不在家,孩子孩子也没个玩器……这是过的啥日子啊!”杏花表姐叹道,“天不早了,我也得走了。”表姐说完起身,李氏起身相送,表姐顺势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塞向李氏手里,李氏歉语相让,表姐一再推搡,李氏拗不过终于住了手,将两元钱紧紧捏在手心里。
杏花表姐走后,张小强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哭出声来。“呜呜呜……”
李氏转身回来,将两元钱装在衣兜里满意地拍了拍,然后一屁股重重坐在小凳上,“哧”一下点燃了一支香烟,美美地吸了几口,又灌了一碗茶,对倚在里边炕沿上的张小强嘲讽道:“别哭了,瞧你那出息,想玩灯笼就缠着你爸让他买一个,哭能哭出个啥来?就算你哭下大天来,你爸爸还能听见了?”
“缠!缠他个屁,整天连面儿都不见一个,我咋缠……还不知道他,难道他有钱么!有钱也不至于连一小捆带鱼也买不起,年年指望着别人往家送,真纳闷你们咋好意思吃下去……”张小强呜咽着诉道。
这是事实,李氏无话可说了,她猛抽了一口烟,从口袋里抽出一元钱来,擎着它伸向张小说的后背说:“我这里还有一元钱,你拿去吧,谁也别说,要是你姐姐知道了还以为我偏心,你自己拿着买点什么吃的吧。”
张小强继续哭着,并不去接那一元钱,因为他知道,那一元钱是杏花表姐刚给的,原给了两元钱,母亲拿了其中的一元钱给他。他不想接这一元钱,他觉得那一元钱红得烫手,不啻于为富不仁的恶霸为了达到羞辱别人的目的而设的一个诱饵,接受它,必须付出自己的骨气和尊严这种沉重的代价。
这比喻并不恰当,不过当时张小强的确这么想的。他并不懂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大道理,就是觉得内心里有股子气撑着他,使他宁愿饿死也要断然拒绝那嗟来的一元钱。
李氏手伸了半天,见张小强始终没来拿,就收了手,将那一元钱重新塞回口袋,骂道:“你就是个犟种!就是个窝门上的汉子!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发狠,出去门外立马软得像一团烂泥!和你爸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铜雕铁铸的一个鸟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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