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收归前后,也有人收获了黍子和高粱,成百上千穗堆在院子里。人们将包袱皮铺在地下,板锄横在上面,拿黍穗和高粱穗擦过板锄的锋刃,那些黍粒和高梁粒儿随着好听的“刷刷”声落在包袱皮上。
剥落了黍粒儿和高粱粒儿的穗苗并不舍得扔,而是拿来做条帚。尤其是高粱秆,用处更大了,不仅用来做扫把、做条帚,而且可以用来缝蒸干粮用的箅子,也可以缝制盖大锅用的盖垫。
每逢高粱收获后,母亲通常要忙一阵子。她收集那些长短不一的高粱秆,然后挑选粗细相同的组成一组来缝制大小不同的盖垫。缝制盖垫不是简单地活计,需要耐心和技术。盖垫分两层,横一层、竖一层,从中心开始缝制,粗线呈螺旋形向外旋转固定,在最外圈结束。
母亲缝制的盖垫做工精致、选料粗细均匀、针脚细密、螺旋线整齐匀称,整个盖垫平整而坚固,二十几年也不会坏。
高粱全身都是宝,即使是高粱秸(秫秸),也可以用来打箔。
“我们也打一床箔吧?”母亲难得见父亲在家,跟他商量道。
箔,是用芦苇或秫秸编成的帘子。这种帘子很有用,夏夜里,将其展开铺在院子里,可以坐在那里围着桌子吃饭,也可以躺在上面看星星。或者在其上再铺一条棉布,还可以晒棉花或种子。母亲见到邻居家有几床箔,眼热得狠。
“打箔?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用啥打!”父亲显得很不耐烦。我想他一定是急着出门给李家打狗,给刘家撵鸡。
“用秫秸啊!”母亲说,“今年高粱长得旺,穗秆让我取来做箅子和盖垫了,剩下的秫秸正好可以打箔。”
“打就打吧,”父亲说,“不过今天不行,我没空。”说完,他迅速离开了。
三五天之后,在母亲一再的催促下,两人至少吵了五次架,才决定在今天打箔。怎么打呢?我很好奇。
我见母亲将所有秫秸上的叶子摘净,挑选差不多粗细的码成一堆,这是材料;再准备麻绳,将麻绳捆在一只只长型的砖头上,作箔的纬线备用;再找四根木棒,两两交叉从中部捆在一起做成两个支架,根据要打箔的长度分开稍长的距离,固定在地面上,再找根长木棒支在两个架子上,这是支架。至此,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要打两米高的箔通常需要缚八道线,于是在地面上铺好十六个附有麻绳的小砖头,两两为一组,将一根秫秸放在每组砖头的麻绳之间,麻绳相互交叉之后,就完成了第一根秫秸的打结……之后以此类推,麻绳相互交叉缠绕,箔的长度在不断增加。
箔长半米之后,将箔卷在横向的木棒上,随着不断地添加秫秸,不断地卷动箔席。感觉箔席长度合适之后,将麻绳打上死扣,剪掉砖头。一床箔席就打成了。
除此之外,有人也打麦秸席,打成的麦秸席又厚又软,甚至在冬天铺在地上使用。冬天时,铺在屋子里的地面上,一家老小坐在上面做针线和玩耍,一点也不凉。可是麦席太费工费时,很少有人打得出来。后来,人们用蒲草打席,厚厚的、软软的,坐上去有“刷刷刷”的声音。这种蒲席花费的工时甚至比秫秸更少,几乎可以代替麦席。
那时,我家也有一床蒲席,坐在上面或躺在上面,挪动屁股引起的“刷刷”声,时常回响在我耳中。
经过几天的坚持和无数次的吵架拌嘴,父母终于把箔打好了,母亲高高兴兴把箔铺在院子里,上面晒着洁白的棉花。不几天后,村民开始把棉花打包,架上地排车,拉到棉站卖棉花。棉花是主要的经济作物,不比交公粮,父亲唯有在卖棉花后才可能为我们买几块糖吃。
我看到院子里洁白柔软的棉花,趁母亲不注意,扑到棉花上打起滚来。最后我仿佛睡着了,似梦非梦,眼前出现交公粮的场景……
“交公粮了。”父亲在村子里的大喇叭里喊着。
“妈的,连吃还不够,又要交公粮了。”村民们悄悄地议论着。不过议论归议论、抱怨归抱怨,公粮该交还得交。消息传出去之后,村子里沸腾了,家家户户将晒干扬净的粮食堆上地排车、手推车,浩浩荡荡向窑郭乡的公粮站驶去。
我愿意跟着父亲一块交公粮,因为公粮交纳后,父亲手里通常有几块钱的收入,倘若他心情好的话,可以在乡里的油条店里买几根油条吃。
我和哥哥坐在粮袋上,二爷赶着地排车,爸爸跟在后面步行,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交公粮人流,附近几个村的交粮队伍都扎堆在这条路上,一路上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
“白天交公粮,晚上交私粮。”有人说。接着男人们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诧异地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公粮哪有私粮好啊!”有人说。人们又大笑起来。车子一路上载着数不清的笑话,在窄窄的土路上蜿蜒前进着。
到达粮站后,我们傻眼了,交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又来晚了。我们通常都早不了。我们焦躁地排着队,等待着。午后了,夕阳西斜,才轮到我们。经过了一天的忙碌,工作人员显得疲惫而暴躁,挥舞着双手叫喊着。
“下一个!快快快!”一位工作人员挥舞着一根检测器械嚷着。那把器械仿佛一把尖锐的钢刀,经过了一天的消磨锃光放亮,在血红的夕阳下咄咄逼人。我们赶快将车向前赶进一步。工作人员傲慢地向粮食走过来。
“哧”一声响,他手中的器械冷酷地刺穿了盛粮食的布袋,“哧”一声又抽出来。我这才看清,那根器械前端尖锐无比,中部则是圆形的,里面是中空的,一侧开着长长的口子。当其刺入布袋后,一部分粮食落在中空的器械内,随着器械的抽出,粮食也被带出来了。
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查看着器械里的粮食。
“扬得不好哇!也有点秕子呀。”他嘴巴里嘟囔着,扔一颗放到嘴巴里咀嚼着,“湿度也大,你们怎么晒得!交公粮也不能这么马虎啊!三等!”他对计量的工作人员大叫着。
“三等?我们可是好粮食啊!”二爷争辩着。父亲嘴巴里也嘟囔着。
“下一个!快点!”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们,招呼着下一个。二爷极不情愿地赶着车向前挪去,无奈地嘟囔着。
我们返家时,夕阳只剩下半只脸,恹恹的,似乎有些伤心。
“要给孩子们买点油条吃吗?”父亲提议道。
“不了,天晚了,快往家赶吧!”二爷挥舞着鞭子漫不经心地说。我和哥哥失望透了,坐在车上,一路都被颠簸着满肚子的心事。天渐渐暗了下来。
整个行程,二爷都不说话,抽打在大驴身上的皮鞭声响得吓人,仿佛在跟谁撒气。
“收棉花了。”不几天后,喇叭里又响起棉站收棉花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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