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就坐在院子的一棵歪脖树上玩耍,这棵歪脖树虬曲粗大,主冠向地表延伸,向前三四米于接近地表处复又倔强地抬起,仿佛一条潜伏于深渊时刻等待腾空的龙。
它的几个侧冠向外平伸,蜿蜒盘旋,与主冠一起拢成几道柔软而温暖的臂弯,将我裹在“怀”里。我在上面就坐、小憩、吃饭、荡漾,有时堕入梦乡,醒来后则抓住两侧的树枝,双腿向后踢着虚空大声笑叫着,宛若伏在“龙”背上腾云驾雾,在无际的天空中翱翔。
“别傻了,下来吃饭了。”母亲在屋门口大叫着。睡了一觉的确饿了,我飞快地跑进屋里,端了一碗玉米疙瘩汤迅速又返回到那棵歪脖树上。
“你就拿那棵歪脖树当房当炕、当爹当娘吧,”母亲数落道,“成天粘在那棵歪脖树上,早晚长成一棵歪脖树!”
据说,这棵歪脖树之前并不歪,十几年前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午后,只听“咔嚓”一声,一道闪电摧折了这棵树的树冠。之后,这棵树顽强地存活了下来,衍生成现在的模样。在周围人们的传说演绎中,它俨然成了一棵神树。
我喜欢这棵歪脖树,生命的自然本能使它向深处扎根,向高处生长,承风沐雪、坚韧不拔。我靠在它身上打盹儿时,做的梦也是被闪电击中,从此化成一棵歪脖树。
有两件事,是我躺在这棵歪脖树上难得看到又转瞬即逝的阳光。
七岁的一天晚上,深夜时分,我正在熟睡,仿佛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中感觉门被打开了,有人闯了进来,提着一袋不明物品,与被惊醒了的母亲兴奋地说着悄悄话。那人借着月光,将那袋不明物品放在我的炕头,然后摸摸索索点起煤油灯。
接着,那人靠近我的耳边,小声地呼唤我,声音兴奋而急促:“小强,小强,醒醒,给你带了东西……”我醒了,睁开迷蒙的睡眼看去,发现是父亲,他的脸上竟然堆叠着令我陌生的笑容,使我很不习惯。我实在太困了,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滑进梦里。
“小强,我给你带了苹果,一大堆苹果!”父亲再次呼唤我。
“啥?”我突然清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问,“苹果!在哪里?”父亲和母亲都望向我,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父亲指指我的炕头边,我转身看去。
那是一只挺括的鱼鳞袋,横放在炕头上,靠近我的枕头边。我伸出热乎乎的小手向里摸,圆圆的果然是苹果,凉丝丝的,摸上去分外舒服。不管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摸出一个便送到嘴边,随即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苹果相当脆、相当甜、相当好吃,尤其在凉爽的深秋季节;在睡得口干舌燥的半夜;在几乎一年都吃不了两个苹果的背景下。也许听来匪夷所思,但的确是事实,在我们家,半年吃不着一只苹果是常态。
只听“咔嚓咔嚓”,一只苹果已被我吃下了。姐姐也醒了,揉了揉眼睛,迷惑不解地望着我们。我扔掉苹果核,在破旧的被面上擦擦双手,又从鱼鳞袋里摸出一只苹果大嚼大咽。姐姐明白了,不等她喊着要吃,父亲也赶紧递给她一只,她并不着急吃,而是躺在被子里,将那只苹果高举在半空,轻轻地转动,慢慢地欣赏着。当我吃掉苹果的一半儿时,她才轻轻地咬一小口,小声地咀嚼着,品尝着苹果汁液的鲜味。
“真好吃啊。”姐姐忍不住说,又举起手端详那只残破的苹果。
那只苹果其实又小又瘪,颜色也不正,上面还有疤瘌,在当时却是那么光鲜明艳,令人垂涎欲滴,是那么诱人的存在。
两只苹果下肚了,我扔掉苹果核,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母亲和父亲笑笑,熄掉灯,父亲钻入被窝,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不那么急切了,借着月光,伏下身体向袋子里张望,看那些大的小的红的绿的圆的扁的各色苹果相互堆叠,像是闪着光的宝贝。我捡起这个瞅瞅,受不释手;摸过那个瞧瞧,舍不得放下。最后,我手膝并用,爬进了袋子。我矮小而瘦弱,那只袋子却很宽大,像一座帐篷,我嗅着苹果的芬芳,久久不愿出来,最后趴在苹果上睡着了。
我想,那天晚上倘若做梦的话,那个梦一定会非常甜美。
第二天早上,父亲醒来起身穿衣服,我也醒了,伸个懒腰后,将胳膊探出被子外面,伸展在大炕上,惬意地打着哈欠。父亲的大脚丫忽然靠近我的胳膊,分开大脚趾和二脚趾形成一把钳子,用力地夹住了我柔弱的手腕。
我“咯咯”地笑着,将胳膊迅速抽离他的脚趾,他又逼上来,重新夹住我的手腕,我又抽离,如此反复几下,我开心极了。
那时的父亲,几乎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习惯了没有他,心底并未形成与他之间的隔阂,理所当然地以为父亲就是这样的。他们高大神秘,怎能天天守候在孩子身边。所以,仅有的这次玩笑,在我内心铭刻了一辈子。
我长大后,偶尔会忆起那个场景,不知是出于幸福还是委屈,总是表面上装模作样,内心里大哭一场。我在想,孩子真是一种单纯的动物,有一点点满足便会刻骨铭心。父亲对我做的这两件事,给的这点温暖,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在凛冽的寒冬里划亮火柴后点燃的微弱萤火。
很快,凛冬将至。
那天,母亲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嘴巴里咀嚼着一些东西,好像很有味道,牙齿上染得黢黑。我很好奇,仰起小脸问:“娘,你吃的啥?”嘴巴里已经溢出酸液。
“软枣。”母亲回答。
“软枣,那是啥?咋弄的?”
母亲不回答,“噗”一声吐掉一颗枣核,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黑乎乎、皱巴巴的东西来,“邻居家给的,吃吧,就几个,很软很甜很好吃。”
我接过软枣捏在手里,看了看,急于放入口中,举手上扬时,枣子“哧溜”一下滑到地上,我赶快俯身捡起,在裤帮上擦擦沾染的泥土,重新放入嘴巴里努力咀嚼着。真的,的确很好吃,那些果肉腻软甜美,沾在牙齿上满口生香。
“真好吃!”我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吃窝头和咸菜,几乎不吃蔬菜,没有水果和零食,那几颗软枣不啻于天堂予我的礼物。我在怀疑,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当最后一颗枣核被吮干咂净,我舍不得吐,又向母亲伸出手去,“还有吗?我还要吃。”
母亲摸摸口袋,摇摇头,“没有了,”她说,“以后有钱了,咱也买。”
我心里一凉失落了,她口中的“以后”,许是十年,也许是八年,根本是镜中拈花、水中捞月,没影子的事,想再次吃软枣的欲望犹如火苗一闪,随后就被掐灭了。
但软枣的香甜甘美,和它圆皱丑陋的外形却无法磨灭,时而闪烁在我的脑海里,时常被拿出来深深回味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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