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干啥去了?”当母亲回来后,我问她。
“不是过年嘛!除夕夜,你爸爸照旧去二爷家喝酒。”母亲回答。
“为啥去他家?在咱家喝酒不行吗?”
“是你二爷请你爸爸的,自从……反正每年都是。你别管他了,快吃饭吧,你睡着后,我包的水饺。”母亲话里有话,用水饺堵住我的疑问。
“哦,水饺在哪?”我瞪大了双眼问。听到有水饺吃,谁还管喝酒的事。
“对了,天黑前你爸爸贴春联了,你睡着了没叫你,你去看看吗?春联可新了。”母亲对我说,“我们还叫‘年蛾’了,烧柴火放鞭炮的,你通通没赶上。”
我不在乎,因为我的思绪早转到水饺和“过年”上去了。
既盼望过年,又害怕过年,是我的矛盾。
盼过年,是因为有漫长的假期。小时候的寒假出奇得漫长,在假期里,有数不清好玩的事:跳房子、溜瓦、插锥、滚铁环、打札、打耳、弹玻璃球、踢毽子、砸火药、打扑克等。
“溜瓦”需要雕琢一个圆形的砖块、石块或瓦块,大小合适,薄厚得当,然后在地面上挖一个洞,在既定的距离外手执圆瓦,扔向洞口,谁扔的最靠近洞口谁嬴,倘若直接进洞,会获得满堂喝彩。就这么个简单的游戏,我们可以从早玩到晚,玩得都忘掉吃饭,最盛的时候,七八个小伙伴聚到我家院子里,叽叽喳喳能玩一整天。
“插锥”则是在地面上画一个原点,手执尖刀呈竖立状,然后用力掷下插到地面,以尖刀不倒为判,再将每个落点以刀划线连接,无限延伸。先玩者通常会竭力缩小包围圈,使后玩者在夹缝中插刀求生存,一旦刀尖触到先玩者划的包围线,即为判输。
为了玩插锥,我曾效仿“铁杵磨针”的故事,拿父亲废弃的一根钢钎打算把它磨成细细的锥子,但磨了不足十五分钟我就放弃了,只得了一手水泡。
“打札”则是找根十五厘米左右的小木棍两头削尖,称为“札”,把它放在地上,再找一个长度适当的大木棒敲击“札”的某个尖头,在“札”翘起腾空时,挥出手中的木棒击打“札”体,谁击打的“札”飞出最远为胜。
“打札”是我很喜欢的一项运动,能够增强身体与脑部的协调能力,战胜别人让我有强烈的成就感,我以此为乐。有一次我跟张天津打札赌输赢,输到他一路哭着回家,他发誓再也不跟我打札了。
“打耳”与“打札”类似,制作材料相同。不过“耳”的外形粗大,靠在地面击打,谁远为谁嬴。
“弹玻璃球”与“弹脑袋嘣”类似,不过弹的对象不是脑袋,而是玻璃球。将玻璃球散落在地面上,弹自己的球击打对手的球,弹中则将对方球判为己有。玩一下午的话,有时能嬴一兜子玻璃球。
“砸火药”则是捡拾户户散落在门口的“臭炮”,即不响的鞭炮,把外皮一层层剥开,将里面的火药收集起来放入小瓶。玩的时候,取一点火药放在铁砧上,用榔头使劲敲击在火药上,火药“砰”的炸响,既刺激又好玩,让人百玩不厌。
至于害怕过年,是因为我讨厌磕头。
每年初一,天还未亮,外面便响起令人焦躁的鞭炮声,在暖暖的被窝里睡得又香又甜的时候,父母就催促我起床,穿上厚厚的大棉裤,穿上紧绷绷的新衣新鞋,给奶奶、二爷去磕头。
“为什么姐姐不去磕头呢?”我问父亲。
“女孩不用磕头,只有结婚后才磕。”父亲告诉我。
“这不公平!”我抗议。
“哪那么多废话!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父亲说。
父亲领着我,我还没睡醒,极不情愿地走着,半闭着眼,迎着潇潇的寒风,在晓色朦胧的胡同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奶奶家的大门是两扇木门,加起来不足一米半宽,里面的横栓早被打开了,顶上有一柄竖销插着,青灰色的大门上贴着红艳欲滴的春联。
透过门缝,父亲向里张望,确认横栓已被打开,院子里静悄悄的。他踮起脚尖,伸手拔下门顶上的竖销,“吱扭”一声推开院门,父亲带我径直走进奶奶屋里。两间小小的土房子,几步远的开间,个子高的人伸出手去就能触到房顶,窗子又小又暗,屋子里黑魆魆的。
父亲先给奶奶磕头,口里呼着“娘啊,过年好哇,给你磕头了”,连拜了三拜才起身站立。奶奶口里应着“五儿啊,好啊好啊,快起来吧。”
“小强,还不快给奶奶磕头?”父亲推着我的肩膀说。我不愿意磕头,一磕头新衣服就脏了,再说,拜年是你们大人的事,跟我们小孩子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很别扭,脸也红了,体内冲撞着一股大概叫“尊严”和反抗的东西。
“还不快磕!”父亲走上前,推搡着我,按着我的头命令我跪下来。我跪了下来。
“起来吧。”奶奶说,从笸箩里拿了一颗糖递给我。这颗小小的糖算是个安慰,一个子填满了我的世界。
我脚步轻快起来,跟着父亲跨出奶奶的屋门。父亲驻足向对面望去,三爷的屋门关得紧紧的,整座房子笼在一片阴影里,两扇黑褐色的木门像是墓碑,红艳欲滴的春联也调和不了那片阴影。他独身一个人,别人过年,他过关,一年的伤悲全聚到今天了。
多少年来,三爷深居简出,他的房子在我印象中,就是童话故事里隐藏在森林深处无人来访的,女巫的木屋。
父亲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笃笃笃”轻叩着房门,“三哥,三哥?”他柔声叫着。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我在父亲身后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父亲退后几步,示意我安静,牵着我悄悄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儿,并再次插上竖销。
一转身,只见二爷双手举着一炷香,正从胡同南头向家门走来。
“二爷去干嘛了?”我问。
“他去请老爷爷老奶奶了,在西湾边上,面对西方默念他们就请来了。请来后,大家团团圆圆共同过年。在请的过程中双手举香不能说话,所以你不要跟你二爷打招呼。”父亲解释道,并嘱咐我。
“请老爷爷老奶奶?不是已经死了吗?那怎么请?”我问。但父亲懒得理我,并教训我小孩子不许在大年初一胡乱说话。
我们跟着二爷,看到他举着香,沐在缭绕的蓝青色烟气里,严肃而虔诚地迈进屋子,把香郑重地插在桌面的小香炉上。
我们也迈步进屋,在悬挂着一幅花花绿绿的巨幅画作下的桌子前磕头,巨画上绘着古代的老人和孩童,以及府第高墙。父亲告诉我,那张巨画叫做“轴子”,是“家谱世系图”,请来的老爷爷老奶奶都在上面呢。我搞不懂,也看不到他们,感觉很害怕,以为他们随时都会飘下来抓我,于是赶紧磕头。
“还去六叔家磕吗?”我问父亲。
“不去,他比我小,他得来咱家磕。你现在还小,等你大了自己去磕。”父亲说。回到家后,母亲已把饺子下出来了,热气腾腾的,我扑上前去,品尝那几乎一年只吃两次的饺子。
“好了,你玩就行了,我要去村里磕头了,你还小,不用跟着我。”吃完饭后,父亲对我说。
我蒙了大赦,蹦蹦跳跳跑出去,在胡同间散布的鞭炮纸屑里寻找“哑炮”,装到口袋里准备回家收集火药。在胡同里我看到了张天津、窦峰、我哥、我六叔家的堂弟张海,他们也在捡“哑炮”。
下午,初春的阳光迷离温暖的时刻,父亲提着鞭炮喊我到二爷家。
“去他家干啥?”我边走边问。
“咱们要去送老爷爷老奶奶了。早上请来,吃完饭过完年,下午就要送他们走。”
二爷在家正忙活着,将悬挂在巨画两旁剪得漂漂亮亮的黄纸条(纸钱)摘下一部分,放到簸箕里,手拈燃香,提着酒壶和鞭炮,叫上六叔儿和张海,带着我们去村西口。他跪在地上,将纸燃着,随后令我们点燃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响完,纸也烧尽了,纸钱的轻灰随风飏向空中,飘飘悠悠的。二爷要我们一齐向纸灰磕头。
就这样,我们的老爷爷老奶奶被一炷香请回来,又随一把黄纸钱被送走,来时如烟,去时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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