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的那一日,天京城一片混乱。
城中尚有抵抗的守军,还有大量惧怕的民众想要逃跑,也有不少趁机作乱之徒,打砸抢烧,肆意妄为。
经过一个冬天的苦战,刘公军损耗巨大,根本管不住这庞大的城池还有几十万的百姓,只能集中力量先行攻占皇城。
姜小乙没有随军同行,她被安排看守城门。因为之前几番预警,加上照料刘桢,以及阴差阳错救下韩琌,几项功劳加在一起,姜小乙升了官,韩琌给了她一支二百人的队伍,任由调遣。
她负责的是东门天京城的四个城门中,东门最小,也最为偏僻,出门几里就没了官道,所以往日人流十分稀松。
今日却大为不同。
因为刘公军主攻西门,所以大部分想要出逃的民众都避开西了边,一股脑涌到东城门,姜小乙刚赶到城门口,立马察觉不对,与部下道:“快去调人增援,这边人太多了。”
部下匆匆跑去传讯,姜小乙道:“别让他们出来!”
无奈城中百姓实在太多,尤其刘公还下达了不许滥杀无辜的命令,守门士兵束手束脚,外面堵,里面推,城门就像是鼓起的炮仗,随时随地要炸裂开来。姜小乙见状不妙,忙道:“别堵了别堵了,堵不住了!快让开!等下要被踩死了!”她话音刚落,城门轰的一下被推开,乌泱泱的民众犹如浩瀚汪洋,汹涌而出,来不及撤掉的士兵被挤倒在地,惨叫几声就彻底没了声响。
姜小乙将剩下的士兵叫到一起,道:“你们六人一队,每队选一名管事的,快一点!”
刘公军训练有素,很快组织好了队伍,一共三十几名队长来到姜小乙身旁待命。姜小乙随便抓了一人,跃上旁边的一棵高树,士兵吓得一声惊呼。姜小乙眯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出逃民众。
“安静点,这里绝对有老鼠……”
她很快看到什么,眼睛一瞪,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两指一抖,符箓化作一只纸鸟。“去!”她轻斥一声,纸鸟竟扑腾翅膀,飞了出去。身旁士兵见了,吃惊道:“这是哪门子的戏法?!”姜小乙命令道:“你带着你的人,将这只纸鸟跟随之人给我抓回来,不得有误!”
士兵道:“是!”
没一会功夫,士兵押着一名中年男子还有几名家眷回来了。
姜小乙冷笑着打量他:“倒是知道换衣裳,怎么不把官靴一块换了?”
男子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姜小乙,求饶道:“义士饶命、义士饶命啊……”
士兵把包裹打开,惊道:“这里全是金子!”
姜小乙道:“无暇审讯,先押到一边去!”她很快抓了另一名队长,再次跃上树。
就这样,她单凭着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来来去去竟抓到十几名外逃的官员。
手下士兵不住感叹:“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您真是火眼金睛呀!”
姜小乙自己也很意外,但她就是能找出问题所在,有时甚至一打眼就能将人抓出来,就像是她曾在哪见过他们一样。
余光一闪,姜小乙猛然回首,指着一人。
“那个!那个人,抓住他!”
这次她甚至没来得及取符作法,心里莫名一怒,亲自追了过去。还没碰到衣角,两旁护卫拔刀劈来,姜小乙迅速收手,身子扭转,将将躲过刀锋。她后背一凉,心想这人的护卫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她冲后面道:“别管别人了,都过来抓这个!”随即拔出刀子,与护卫斗在一起。她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掩护公公,东南一里外有人接应,你们先走!”
这护卫刀法凌厉,姜小乙不敢大意,小心应对。另一名护卫已带人速速撤离。自己的士兵追上去,叫人砍瓜切菜一般,瞬息之间便杀了四五个。姜小乙看得悲愤交加,她既不想让手下白白送死,又不想放过那人,一时纠结无比。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人逃得更远了。
姜小乙怒道:“不能放过他!追!都给我追!”大批士兵追了上去,面前护卫冷冷一笑,道:“等与密狱接了头,你们去多少人就死多少人!”
姜小乙趁他说话气息不匀,丢刀提掌,弯腰近身,攻其腹部。其人受创,姜小乙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瞬息抹了他的脖子。随手抓了一匹马,急匆匆追了上去。
她赶到东南树林时,正巧看到林中藏好的马车,她警觉地看向四周,林子很深,她朝前方喊道:“小心埋伏!”
众士兵围上前去,忽见异状,有人指着马车道:“瞧!那马车怎么没有轮子!”
那出逃之人跑到马车旁,一把掀开车帘。车中放着一个稻草人,脸上贴了一张纸,上面还画了一个鬼脸。
那人气得一身虚肉乱颤,冲进马车发了疯似地撕扯稻草人,一边骂道:“戴王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他这一叫,嗓音又尖又细,周围士兵马上道:“原来是个太监!”姜小乙虽不知晓他骂的是谁,但总归看出他叫人给耍了,并无人接应他。她心里松了口气,指挥道:“抓住他!”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群忽然传出惊呼,姜小乙以为又生了变故,忙道:“警戒!”
慢慢的,有人声传来,姜小乙隐约听到是什么“……死了”。她心口一紧,驱马前行,听得更加清楚。
“……死了!皇帝死了!”
“永祥帝驾崩了!”
身后老太监跪地哭号:“陛下!陛下啊!”
姜小乙脑子忽然乱了起来,她凭空生出一种惊慌,再顾不得手下,也顾不得这东城门,冲进城内。
大街上人太多,她骑不了马,跃上街旁的商铺房顶。城内数处起火点,到处都是慌张的民众。姜小乙躲掉两支流箭,又跳过几间屋子,来到更高处。
一条宽阔的朱雀大道笔直贯穿天京城,大道的尽头,便是皇城入口。
模糊的楼宇,血红的宫墙。
姜小乙咬了咬下唇,一路奔去。
永祥帝这一死,城内更加混乱了,到处有人散播谣言,有说刘公军人手不足准备抓壮丁充军的,也有说他们要强行向民众征粮的,天京百姓人心惶惶,耳边处处是呼救和逃亡的声音。
“……柳儿,柳儿!”
姜小乙猛然回头,见一人冲向湖水旁,抢了一条船,划向湖中央的小岛。
那背影她十分熟悉。
她缓缓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她都莫名熟悉。
她继续赶路,来到皇城,她手里有韩琌给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宫中也乱作一团,刘公军在四处搜捕藏匿之人,将宫女太监抓到一起。姜小乙脚步越来越快,来到外廷,忽然抬起头,有五名老者披头散发,穿着朝服,手持宝剑,立于城楼之上。
打头的一名仰望苍天,悲愤欲绝。
“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等未尽人臣之道,毕生虚恭伪敬,致使朝堂奸邪丛生,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臣万死难辞其咎!吾乃贼臣是也!贼臣是也!”
他身旁几人一同高喊:“吾乃贼臣是也!”
那打头的老者用尽毕生力量,嘶吼道:“陛下,罪臣来也!”
举剑自刎!
尸首摔在地上,沉重的声音听得她后退数步。
周围有宫女太监有人认出他们,哭喊道:“杨大人!杨大人!”
士兵议论:“那是杨严,是杨严吧……下一个要跳的是谁?”
姜小乙这才注意到楼宇下方已经堆了几十具尸首,她颤颤发问:“这些人在干什么?”
士兵道:“他们不肯投降,要以身殉国。”
姜小乙:“……殉国?”
士兵:“主上说了,让我们看着,等他们跳完了,全部收尸厚葬。”
姜小乙跑到前面,士兵喊道:“你当心点,别被砸到了!”
姜小乙听不见告诫,来到摔得七零八落的尸首堆中,哆哆嗦嗦,一个个翻来看。
她要找谁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喂!”
头顶笼下一片黑影,姜小乙没来得及反应,被人一把拉到旁侧。又一人摔到地上,这次姜小乙离得太近,鲜血脑浆溅了一脸。
将她拉开的是张青阳。
“不要站在这!”他把她拽到一边,姜小乙问:“你怎么来了?”
张青阳:“我今日刚到,我还要问你,你不是被安排守东城门,怎么进宫了?”
姜小乙喃喃道:“我想找人……”
张青阳:“找谁?”
姜小乙说不出口,张青阳又道:“军队大部分都在搜寻皇宫,主上等人在菩提园,正……”他顿了顿,又道:“空慧大师他们正在给永祥帝超度。”
姜小乙:“……皇帝真死了?”
张青阳:“死了,我们进宫时他们就饮了毒酒,自焚于菩提园内。”
“他们?”姜小乙忙道,“不止是皇帝吗?”
“不止,有很多人,烧得都看不出样貌了。宫中人士辨认,至少有皇帝皇后,太子公主,还有小安王,另外……韩琌还认出了肖宗镜。”
姜小乙一愣。
“谁?”
“肖宗镜。”
姜小乙:“不是说烧得看不出样貌了,怎么认出来的?”
张青阳:“不知道,那具尸首烧得最烂,但是韩琌和徐怀安都一眼认了出来。”
姜小乙哦了一声,道:“我也去瞧瞧。”
一切繁乱,忽然变得轻描淡写了。
姜小乙走在赤红的宫墙之间,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乱响,破开层层嘈杂的人声,她忽然发现,今日原是个晴空如洗的艳阳天,血腥气背后,尚有春风拂面。
她没有询问任何人,菩提园在何处,自己便自然而然找到了。
园子早已烧毁,门口众人围成一团,似乎正在争执什么。
姜小乙走过去,见一黑衣人被死死压在地上,徐怀安跪在他身前,向刘公请罪。
姜小乙拉住一名士兵,小声问:“发生了何事?”
士兵道:“有刺客。”
“……刺客?”
“放心,主上无碍。”士兵看着徐怀安,面露不满。“行刺主上也敢求情,这人怕不是被狗朝廷摘了良心了!”
刘公看着徐怀安,平静道:“只要你能让他说出一个降字,我就饶他一命。”
徐怀安转身,面对那黑衣人。
黑衣人也看着他,淡淡道:“人各有志,我不咒你,你也莫来恶心我。”
徐怀安下颌紧绷,几番薄颤,唇边渗出了血。
刘公摆了摆手,韩琌抽刀。
“壮士走好。”
手起刀落,血洗春光。
姜小乙不愿再看,走进残破的菩提园,这里早已烧塌,四处都是焦糊味。尚有人在清理园子,他们将尸首摆成一排,走近了,甚至能闻到烧熟的肉味。
的确如张青阳所说,这些尸首都烧得看不出模样。但也的确离了奇,姜小乙也是看了第一眼,就停在了一具尸身前。
这人生前,合该生了一副高大的躯体,死后竟也是挺拔的。
她蹲在他身边,心想,当初告别之时,她就有所预感,今生再难见到他。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让她料中了。
许久许久,她试着唤了一句。
“大人……”
“什么人!”门口再起嘈杂。姜小乙头也没抬一下。刘公远远道:“不得无礼。”不多时,姜小乙感觉面前一暗,有一名白衣少女蹲在她对面。
姜小乙微微愣住。
她这一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这一定是皇家之人,她心想,常人哪里有这样的贵气。
少女也与她对视,笑了笑,道:“姑娘是替肖大哥哭的?”
姜小乙:“我哭了吗?”
少女不答,从怀里取出一枚药丸,放到尸首的嘴里,姜小乙道:“这是什么?”
少女:“灵丹妙药。”
姜小乙:“人都死了你才想起给他吃药?黄花菜都凉了!”她看着少女的笑脸,越看越气。“你叫他大哥,他合该与你关系紧密,如今他命丧黄泉,你不说伤痛难耐,怎还笑得出来?”
少女道:“如果我没见过他,我今日必被痛苦的业火所灭。但我见过了他,便知晓了世上一切人,各有各的归处。”她的手掌轻轻放在尸首的胸口,柔声道:“肖大哥,你我的俗缘,就以此丹了结吧。”
说完,她站起身,姜小乙一把抓住她的裙摆。
“话说清楚,什么叫各有各的归处,他的归处在哪?”
少女:“我修行浅薄,看不透。”她拨开姜小乙冰凉的手。“你哭什么?这人一生习气太重,早晚要遭一场大罪,现下还了债,无事一身轻,你要真替他着想,该高兴才对。”说完,轻灵灵离去,只余姜小乙,依然傻傻蹲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