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从不见天日的囚室中被放出来, 见到第一缕光线之时,欧尚的双眼一下子淌出了热泪,这既有生理上受到刺激条件反射的因素, 也有心理上的作用。
……太久了!他被关在那黑漆漆的囚室中太久了,以至于对外界的时间流逝都变得模糊, 只感觉自己好像在地狱走了一遭, 而今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
这让欧尚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惨白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站在一片雪白的审讯室中, 他就那么直勾勾望着头顶上方照耀而下的光,尽管刺痛的眼睛流出了生理性的液体, 但整个人却像是渴水的鱼终于汲取到了水源。
——他感觉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就在过去这段不知长短的时间里, 他一直被关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囚室中,每隔一段时间只能得到确保最低生存保障的营养液供给,让他不至于彻底饿死, 但却时时刻刻都在死亡的边缘线上徘徊。火烧火燎的胃部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除此之外, 最令他恐惧的就是那黑漆漆空荡荡的囚室, 被封锁在那一片黑暗之中, 简直比任何刑罚都要可怕。
在那比死亡还要寂静的黑暗中, 欧尚甚至生出了自己是不是已经疯掉的错觉, 还好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一个似乎与乌横同姓的年轻人会跑去折磨他。
这似乎是“乌横”的一位狂热崇拜者。
原本“乌横”只让人把他关进小黑屋, 但因为替“乌横”打抱不平,那个年轻人隔一段时间总会偷偷跑去对他上刑。
——从那年轻人折磨他时断断续续的话语中, 欧尚知道了这些零零散散的讯息。
对方下手极狠,用刑手段颇为高超。但欧尚并不恨他, 相反,他甚至有些感激那个年轻人。因为那时不时便来一次的痛苦折磨反而让他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地保持了清醒,而没有彻底变成疯子。
苦苦煎熬在漆黑封闭的囚室中时, 他甚至无比期待着那个年轻人的到来。
在这样漫长的煎熬与等待中,欧尚逐渐遗忘了最开始的那些念头。
他本以为自己将会成为“乌横”指证三皇子的人证,根本不必担心性命之忧。还在心中暗暗想着该如何与“乌横”谈判,让对方答应自己的条件才肯去做证人。
一开始被关进囚室中时,欧尚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生存没有威胁时,贪欲心就开始作祟,让他幻想着种种在“乌横”与三皇子之间反复横跳的念头,从未担心过自己的性命安危。
然而,在囚室中被关得久了,不断在饿死和被逼疯的边缘徘徊,他心中的念头渐渐发生了强烈的动摇。
他开始怀疑“乌横”是否改变了主意,不再想要留他这个活口充当证人,而是想用痛苦而漫长的折磨来将他这个叛徒逼疯;有时候神志不清时,欧尚甚至开始怀疑,当初被送来时,他从“乌横”那里偷听到的秘密,是否是他的幻觉?
这让欧尚心中的不安与危机感抵达到了极点。他不再妄图与乌横谈条件,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暗无天日的囚室,活下去,为此他愿意做任何事!
与此同时,从乌海那里了解到欧尚如今的精神状况,原不为终于确定是时候了:“很好,可以着手处理他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封闭的囚室被打开,被关在里面不知多久的欧尚终于得以离开黑暗囚室,见到了久违的光线。
当他的双眼终于从刺痛中恢复,适应了周围的光线,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五步之外的地方,神色平静的冷峻青年。
漆黑的发丝漫不经心地垂落在那人熟悉的眉眼处,他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弧线,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傲慢。他就这么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条长腿轻轻曲起,脚尖悠闲地点在地板上。
等等……他的腿?!这不可能啊!!!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欧尚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就这么懵逼在当场。他震惊而呆滞地看着活蹦乱跳的原不为,忘记了思考,也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而原不为似乎也并不着急,就这么悠哉悠哉地看着他,却让欧尚感觉自己好像被对方平静的目光从上到下剖开,多日以来积累的恐惧又漫上了心头。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被重新关回那个黑暗封闭的囚室里,或者直接被绞死。
欧尚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暗骂自己一声。自身难保了还想那么多,管人家的腿是什么状况!即便是天大的秘密也比不上保住他自己的小命!
尽管不知道乌横是怎么做到东山再起的,但想来这过程必然十分艰辛。而对方不惜费尽周折也要将自己捉来,可见心中对他这个叛徒的仇恨有多深了。
“统、统帅大人!是我错了!”
都不等原不为发话,欧尚特别自觉,特别麻溜地就跪了,无比愧疚地忏悔道:“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都是我辜负了您的信任与栽培,您就是当场杀了我都是应该的!”
说到这里,他几乎要涕泗横流了,演技和脸皮厚度都达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程度。
“当初都是我一念之差受人逼迫,这才做下了那等禽兽不如的事,听说您在流放途中出事,这段时间我日夜都睡不安稳,一直懊悔莫及……我知道您恐怕恨死了我这个叛徒,可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啊!”
原不为“哦”了一声,似乎挺感兴趣,就想看看这人还想怎么继续唱戏。
见他有反应,忏悔过后,欧尚开始疯狂甩锅,生怕自己被一怒之下杀了。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三皇子才是您最大的敌人。您也看到了,他为了继承权什么都干得出来,连您这个血缘上的大哥,为帝国南征北战的英雄人物,都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污蔑陷害,在您被流放之后还要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一旦他知道您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您的!……我做了错事,受任何惩罚都是应该的,但我现在真的替您担忧啊。”
原不为很配合他:“你想多了。”
欧尚立刻忧心忡忡地替原不为担忧起来,仿佛还是那个为他贴心着想的好副官:“不不不,他能在基因比对发现您的身份之后隐忍不发,再突施毒计让您不得翻身,可见心机多么深沉,手段多么毒辣!统帅大人您一向正直,哪里斗得过他?只有彻底将三皇子打压下去,您才能摆脱危险。”
欧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他沉声开口,语气沉痛无比:“当初一念之差被他威胁,之后我无数次后悔过……统帅大人,我愿意站出来做证,在全帝国面前揭穿三皇子的真面目,替您扫除危险,重新还您清白。就凭他的人品道德,又岂配做帝国的继承人?当初我若是知道统帅大人您真正的身世,便是宁死也不会受那个小人威胁。只有您才是帝国未来的希望啊!”
说到最后,他话语中的煽动性已经极强,带着浓浓的暗示与蛊惑。总结下来就是:我活着可以做证人,可以帮你铲除威胁,可以让你恢复清白,可以让你成为帝国未来的主人,总之求别杀!
“说的很有道理。”
原不为“啪啪”拍了几声巴掌,对这么一段唱念俱佳的表演表示欣赏。
欧尚心头一松,面上露出喜意。
而就在下一刻,原不为却突然翻脸:“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欧尚一呆。
原不为却轻声道:“在你开口之前,我已经连通了帝国星网的信号。所以,这一切都是现场直播哦。”
自然,他刚才那副嘴脸都被人看见了。
欧尚心念电转,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又一副忠臣嘴脸苦口婆心地劝道:“不,统帅大人您不知道,帝国法律规定,证人必须在审判厅举证才算有效。您若是以为凭我刚才的话就能给三皇子定罪,那就想得太简单了。三皇子心机深沉,有太多手段销毁证据,摆脱罪名。”他痛心疾首地叹道,“您今天的举动反而是打草惊蛇!”
只看他现在的模样,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他是全心全意在替原不为着想。
“我什么时候说了要让你当证人?”原不为好笑地打断了他,“从始至终,我就是想在全帝国面前杀了你啊。”
欧尚眼皮子一跳,脸色开始发青。一股强烈的杀机刺激得他寒毛直竖,多年在战场出生入死的经历带给他的危险直觉让他感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颤抖。
他听见原不为悠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场公开处刑,而不是悄无声息把你杀了吗?”
“……不是为了澄清我自己的罪名。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种货色顶着英雄烈士的名义死去,家人还能受到烈士家属的厚待。想一想你死之后,曾经将你奉为英雄的人,将会怎样翻脸无情?曾经视你为榜样和骄傲的儿女,将会怎样看待你这个父亲?他们曾经共享你的荣光,此后余生却会将你视为毕生耻辱……”
“别说了!别说了!”
欧尚眼前阵阵发黑,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原不为描绘的画面,仿佛看到了儿女仇视鄙夷的目光,看到他们被帝国民众视作罪人百般践踏的画面……曾经他诋毁陷害乌横之时,只为自己将来一片光明的前途而欢喜,但当这一切反噬到自己身上时,他才感受到其中的恶毒。
大概这就是刀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吧?而原不为一向很擅长反手扎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本就在小黑屋中煎熬多日,又被原不为连番施压,欧尚的精神近乎崩溃。
他掩面倒在地上,发出了嘶吼。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是三皇子威胁我的,他隐藏了身份拿捏到了我的把柄,那是足以将我送上军事法庭的罪证!他还用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我不想被流放,更不想家人受到伤害……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自认说的是实话,尽管后来也被对方给出的好处打动,被扳倒乌横之后踩着对方往上爬的光明未来吸引……但最初的最初,如果不是受到威胁,他不会有胆量去算计一位声名赫赫的帝国统帅。就算他心中真有恶念,那也是三皇子一步一步打开了恶念之门啊!对,一切都是三皇子的错!他是被逼的!
大概是心中洗脑说服了自己,欧尚的神情与语气愈发真诚了。
这一刻,这个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帝国中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满脸懊悔之色,又砰砰砰砰砰磕头:
“是我鬼迷心窍了。统帅大人,你饶了我吧,饶我一回吧!我愿意回帝国接受制裁,我愿意将功赎罪,替您指证三皇子的罪行,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啊……”
原不为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眸子,注视着地上痛哭流涕、满面懊悔的男人。
“且不说你是否真的受到逼迫,即便果真如此,那又如何呢?”
“你害怕他,却不害怕我。就因为我是普世价值认知中的好人?因为一个不知来历的幕后黑手能践踏一切道德律法,而堂堂帝国统帅永远正直光明,所以你害怕前者的威胁,却敢对后者出手?”
“——你是这样想的吗?”
这样说着,他站起身,走到了欧尚面前,低垂的眸底染上了一抹深黑。
“那么……今天我就要纠正你的错误认知,也纠正许多人的错误认知。”
“让你,让某些躲在阴沟里的人知道,正直者遭受迫害,不是因为阴谋家的诡计有多么高明,只是因为前者还愿意遵守规则,而后者又太不守规矩而已。”
在欧尚惊恐瞪大的双眼里,神情漠然的青年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原不为收回伸出的手掌,望着那具软软倒地的尸体,不知是在对他,还是在对直播镜头另一端的无数人开口说话。
“……当我不想再遵守所谓的规则,你、你们,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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