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夜, 这家小宾馆的走廊上一片黑暗,炽白的光线从兜帽男背后的房间里淌出,将门口的一小片照亮。
一只浑身沾满灰尘、做工粗糙简陋, 脸上画着简笔画微笑的布偶就这么歪头站在门口,踩在光与暗的交界之处。
它涂上去的笑脸正对着门里的男人。
男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脸色惨白,全身僵硬, 只一动不动注视着那脏兮兮的布偶, 一只手还搭在门上,保持着刚刚打开门的姿势, 模样几乎定格了。
与生动灵活的布偶相比, 现在的他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假人了。
布偶开始向房间里走去。
一步,两步, 三步。
它的动作很慢,脚步不是太稳,还有些笨拙,像是刚刚开始学习走路的孩子。
兜帽男像是突然被惊醒,同一时间向门内退去,一步, 两步,三步。
他倒退的同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布偶, 目光里隐藏着深深的警惕。
几乎是布偶向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仿佛眼前这并不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布偶,而是一只穷凶极恶的厉鬼。
他身体僵硬,颤抖着一步步向后退。
直到布偶彻底踏入房间里的那一刻,打开的房门像是被无形的大风突然吹动, “砰”地一声在身后重重合拢,也将神色苍白的男人堵在了里面。
他惊恐的眼睛里,倒映出那只笨拙的布偶,以及大片大片从布偶身上飘出的漆黑烟气,像是数不清的漆黑藤蔓自布偶身上向外散发,勾勒出庞大的阴影。
某种极为恐怖的气息悄悄弥漫在房间中,或许普通人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但对于兜帽男这样的人来说,感知越是敏锐就越是能意识到这气息的可怕。
就仿佛深渊的大门在他眼前敞开,无穷的恶意将他包围,且一步一步朝她逼近,直到他整个人已站在深渊边缘。
于是各种各样的幻象在眼前诞生,他的灵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穷的恶意撕成碎片,那样的感觉足以将人逼疯!
布偶还在一步步逼近,脚步无声。
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那张简笔画的涂鸦上,仿佛有浓墨溢了出来,宛如漆黑的淤泥,就要将整间房间淹没。
男人喉咙里发出了剧烈的喘气声。
到最后,他再也承受不住,退到了床沿处,整个人一下子向后瘫坐在床边,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
那布偶就轻轻跳起,站在床头柜上看着他,显得十分无害。
“别过来!别再靠近我——”男人声音中充满了无助与惊恐,他挥舞着双臂,疯狂向床里侧倒退,“我答应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别过来——!”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枕头上的布偶乖巧地停住了,它歪头看着歇斯底里的男人,仿佛在审视他所言是否真心实意。
良久,在一片让男人几乎要窒息的沉默中,布偶的脑袋缓缓正了回来,它终于开口,说出一串地名:
“锦湖小区17号别墅……”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要在那里见到你。千万,千万,不要迟到哦。”
男人疯狂点头:“是,是,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迟到!”
“那就说好了,明天见。”
布偶顿时抬起手,可爱地打了个招呼,十分有礼貌。
无穷无尽的黑气顿时汹涌而出,像是淤泥海洋一般淹没了整个房间。
兜帽男宛如一瞬间被压到深海之下,又像是整具身体都被掩埋进泥土深处,意识模糊,几近窒息的痛苦中,他隐约听到最后一道声音:
“祝好梦哦~”
·
“啊——”
大口大口喘着气,男人一下子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昏暗的宾馆房间。他还穿着之前准备外出的连帽衫,就那么直挺挺躺在床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做梦?我明明是准备离开的,怎么会突然睡着?”
抹了一手满头的冷汗,他脸色白得吓人,目光茫然数秒后,蓦然大变。
“不、不对,是梦魇捣的鬼,一定是他!这种编织噩梦的手段,不是他还能是谁?”男人缓缓从床上坐起,心头犹有余悸,之前梦中的一幕幕场景此时想来依旧清晰无比,没有半分模糊之处,绝不像是正常的做梦,而是被人刻意编织的梦境,“只是……我从来没用真身和他见过面,那个难得的布偶傀儡也果断舍弃掉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兜帽男下意识开始苦苦思索,继而恍然:“是以前那些傀儡!”
……作为怪物公会的成员,尽管两人没有真身见过面,但他用傀儡与对方见面的次数却不少。这一次的布偶他是扔掉了,但以往他不可能见一次面就扔掉一具傀儡,毕竟傀儡制作也不易。谁知道哪一次就被对方通过傀儡追踪到自己的真身,做下了标记呢?
确定自己方才是中了招,男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难看,他不断回想梦中经过。
“……锦湖小区17号别墅,那不就是今晚梦魇去的地方?他为什么突然违背公会法则对我动手,还特意引我去那里?不,这不一定是他本身的意思。”
转念之间,他就想到了许多。
“……那里出了什么事?梦魇被人控制了吗?下一个就是我???”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逃跑,最终还是用理智生生压下了心里的种种杂念,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苦涩。
倘若说梦魇真的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那么幕后之人完全可以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找上门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像这样提前用梦境示警,让他明天主动去找对方,反倒是打草惊蛇之举。难道对方就不担心他违反约定偷偷逃跑吗?
这已说明了幕后之人的有恃无恐。
里世界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那些进入过里世界的觉醒者从中带出了什么,拥有什么能力。说不定他身上已经种下诅咒,一旦违反约定,就会当场暴毙。
……思量再三,他决定遵从心的意志。
·
“您放心,傀儡师那个家伙很怂的,绝不敢偷偷逃跑。”
深夜的别墅中,被严严实实绑住手臂吊在客厅里当吊灯的男人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喋喋不休地开口。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我猜公会里只有会长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在所有人面前出现都是用的傀儡,不过这家伙的性格我很清楚,绝不愿意冒一丝风险,也不在乎面子,在普通人面前喜欢扮神秘,遇到大佬时认怂服软比谁都快。”
“——他绝不敢违背您的意愿。”
原不为“哦”了一声:“看你这样子,似乎挺期待早点和他团聚啊。”
被吊在客厅天花板上的梦魇尴尬地笑了笑,却笑的比哭还难看。
……当然期待,他简直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傀儡师弄过来,和他一起吊在天花板上,当个床位相邻的难兄难弟。
他心里简直把傀儡师骂了一千遍。
昨天就是这家伙在公会里发布任务,说是拉了一位有潜力的新人,现在要给新人发放福利,让大家帮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而地点就是第三区的首都。
正好梦魇最近在这边有事,想着反正是顺手之事,还能交好一位有潜力的新人,就接了这个任务。
而现在,他只想穿越回到前一天,打死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也打死在公会里发布任务的傀儡师。
……什么“不过是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什么“也不要害人性命,就是让对方做做噩梦,事后对方都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报警”,什么“这可是让新人欠人情的大好机会,公会里再没有更简单的任务了”,都是假话!假话!!
如果一切真的像傀儡师说的那样简单,那现在的他又为什么会被吊在这里,还要直面一个如此凶残的魔鬼?!
——就在不久前,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扇门被吃掉了!这可是每一位觉醒者通往里世界的专属通道!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再想进入里世界就只能蹭别人的通道了,而这是有风险的,谁知道会不会被黑吃黑呢?
梦魇心头滴血,心里恨得不行,却不敢将这份恨意投在那个可怕的男人身上,只能投向胡说八道的傀儡师。
因此,当那个可怕的男人要求他主动配合去抓傀儡师时,他给出了相当多有用的建议,还是头一次如此卖力地编织噩梦。哪怕这其中他出力不多。
凭梦魇本身的本事,还做不到远距离给目标编织噩梦,不然今晚他也不会在别墅附近被抓了。不过,这别墅的主人,那位“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向他的梦中临时融入了一缕奇怪的漆黑烟气,让他在噩梦方面的能力获得了大幅度提升,这才能对傀儡师施加影响!
原不为拍拍手,打断了他的思路。
“……好了,你继续说。关于里世界,关于觉醒者,我还有很多感兴趣的呢。”
之前这家伙还不老实,很多东西都没说实话,现在经过毒打,应该识趣多了。
“是,我说。”梦魇默默垂下头,敢怒不敢言,“其实我对这些了解也不多。我以前就是个普通业务员,生活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大概一年前吧,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倒霉。家里老爹患了绝症没钱治病,我到处借钱,跟朋友,跟亲戚,跟邻居,只要是能认识的都借遍了,我甚至去借高利贷……”
“……最后老爹还是死了。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亲戚朋友也没脸见了。后来高利贷的人逼上门,在公司门口拉横幅,给我家门口泼油漆,洒鸡血,半夜打电话……我工作丢了,精神焦虑,一时想不开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当时他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将心里那股气发泄出去,没想到却大难不死,被一根晾衣架挡了一下,摔成了瘫痪。
“……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躺在床上之后才知道那不算什么。”
梦魇对瘫痪之后的事情一笔带过,但想必那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我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想到老爹,想到那些债务,想到自己这辈子过得像个废物……不知怎么的吧,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就很怨恨这个世界,怨恨老天不公……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我很努力地生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到这里,他的语调都好像变了,充满了极端的扭曲与偏执。
“嗯?”原不为看了他一眼。
还在“发疯”的男人一个激灵,生生被吓得乖巧下来:“咳,总之,那个时候我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现在想想,要是我那时候能够行动,很可能都拿着菜刀出去砍人报复社会了!”
被吊在天花板上的男人低垂着头,似乎因为回忆起曾经不愉快的经历,语气变得十分复杂:“然后,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一颗种子被唤醒了,世界都好像不一样了。从我的床开始,一直到小半个房间,都变得非常腐朽陈旧,像是落满了灰尘的老房子……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每次我心里面出现那种极端情绪的时候,都能看见那种奇怪的异象。”
“……直到有一天,灰尘铺满了整个房间,我隐隐看到了一扇门。”
他的叙述和谢华盈觉醒时看到的异象类似,不过他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看到通往里世界的门,鬼使神差将之打开。
不过,他比谢华盈幸运。谢华盈打开通道的时候,附近似乎刚好有一头怪物。而他打开通道时,后面是一片荒野。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反正一进入那个门里,就出现在一片荒山野岭里面,当时真是把我吓坏了!偏偏我又没办法跑,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门里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我进去的时候外面是白天,但是里面却是晚上,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地面是黑色沼泽地一样,泥土又软又粘。我在那里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又渴又饿,快产生幻觉时,在地上乱摸,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只类似青蛙的东西,是温热的,活着的……我当时反正也是饿昏头了,不管不顾就塞进了嘴里。”
梦魇说话时的语气又变得奇怪,有些兴奋。
“……然后,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不再是个瘫子了!我能跑能跳,甚至比大部分普通人更健康!”
“不仅仅是恢复了身体,后来我还陆续发现自己有了一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说,可以在别人睡着后入梦。”
“……简直是三流小说家设计的剧本,你这奇遇,都可以去当小说主角了。”原不为淡淡点评了一句,继续追问,“那后来呢?怪物公会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进入里世界之后,那扇门还会在原地吗?里面的东西会不会跑出来?万一门被破坏了你们怎么出来?”
——原不为注意到一个细节。梦魇不是全身瘫痪,至少他是可以从门外爬进门内的。那么他第一次进入里世界时,完全可以从门里重新爬回来。为什么却偏偏在那片荒野上躺了那么久?这是否意味着进去之后门就没有了?
原不为一连串问题让梦魇有些慌乱。事实上他刚才是刻意回避了从里世界离开的方法,还想着坑原不为一把。万一原不为哪天进入了里世界,就很可能因为信息差而永远留在那里。
现在被追问,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口:“是那些灰尘。”
“……里世界无比庞大,我们打开通道是随机的,进去之后,门就会消失,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要是想回到现实世界,必须撒下灰尘,通过灰尘指出一条路,路的尽头,门就会慢慢显现出来。要是没有灰尘指路,找不到门,就只能永远迷失在里世界里。”
既然已经说了,他也就不再隐瞒,将一切坦白交代了出来。
“……当初我没有刻意收集过灰尘,所以第一次进入里世界之后,没办法找到门,也没办法回归现实,在那片荒野上跋涉,吃了很多苦头,直到意外遇见一位怪物公会的成员。是他告诉我灰尘的用法,帮我回到现实,还引荐我加入怪物公会。很多里世界的常识,我都是从怪物公会知道的。”
怪物公会将里世界称作表世界的暗面。现实世界所没有的神秘元素都堆积在里世界中;同样的,现实世界所没有的混乱黑暗也会在里世界中出现。
那里没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只有弱肉强食。
更何况,觉醒者本就是在负面情绪最激烈之时激发了自身的资质。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不确定的炸·药桶,随时可能引燃。
其中一部分人只是普通人,像梦魇,可能只是因为一时的困境激发了负面情绪,觉醒本身资质,通过里世界的奇遇改变人生之后,就恢复了正常;
还有另一部分人,则是彻彻底底的反社会,心灵早已扭曲,充斥着憎恨,不甘,痛苦,与毁灭**……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和偏执狂。
或许在现实中,他们还会受道德与法律的约束,有一定的底线,但在毫无秩序的里世界中,他们就像是被放出了囚笼的野兽,能够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怪物公会里就有不少像这样的疯子,一旦他们发现您和他们作对,绝对不会放过您的。”梦魇特别认真地解释道,疯狂暗示原不为自己是有靠山的,“据会长说,实力越强的家伙疯得越厉害,或者说,越疯的家伙实力越强……我觉得会长他就很强。”
只可惜,他这一番话非但没能吓到原不为,反倒成功引起了原不为的兴趣:“你见过怪物公会的会长?”
“当然没有。”梦魇疯狂摇头,“不少觉醒者都是负面情绪聚合体,正常人很少。谁知道他们疯起来怎么样?就算不疯,也可能黑吃黑。所以现实世界大部分觉醒者都是互相提防,除非彼此之间特别信任,否则不会轻易碰面,更不会将自己的现实身份暴露出来的。”
“我们怪物公会的大部分成员都不清楚彼此之间的真实身份,只是被会长拉进了一个群里。平时可以在群里发布任务,接取任务,互利互惠。”梦魇似乎特意讲的很详细,“每隔一段时间,会长会通知大家在里世界中聚会,可能一起去某个遗迹探秘,或者互相交换一些不方便出手的资源。”
“据我所知,整个里世界与我们怪物公会旗鼓相当的组织,也只有狂欢派对和青山病院互助会。之前我曾经见过狂欢派对的发起人屠戮了一整个拥有怪物的小岛,能和他们相提并论的会长,应当也很厉害吧。”
说到最后,他期冀的目光投向原不为。
……所以,不想得罪会长的话,大佬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原不为果然陷入了沉吟。
片刻之后,他突然看向梦魇:“我对你们这个怪物公会越来越感兴趣了,不知道你们这些已加入的成员每次聚会是怎么验证身份的?”
梦魇张大了嘴,表情呆滞。
……他隐隐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眼前的男人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是你的身份,还是傀儡师的身份,更不容易被识破呢?还是说,都不可以?”
梦魇更加呆滞:“……”
看这位大佬的意思,他们两个人中必然有一个要失去自己的身份了。那么,是被顶替的那个会被杀人灭口,还是被舍弃的另一个会被杀人灭口,抑或者,两个人都要被杀人灭口呢???
一时间,他脑海里装满了“杀人灭口”这四个字,以及种种被杀人灭口的下场,心里瞬间变得哇凉哇凉的。
“这个,其实我觉得还有更好的方法。”他迟疑地看向原不为,“我们两个可以一起推荐您加入怪物公会。”
“不,我觉得还是混进去更有趣。”原不为微笑着回应他,在他忐忑不安的视线中,又抬手打了个呵欠,“算了,究竟选谁,等明天傀儡师到了再决定吧,你今晚也可以好好考虑。”
考虑什么?考虑明天是自己死,还是别人死,还是两个人一起死吗?梦魇忍不住吐槽一句。
原不为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慢吞吞走向卧室,还不忘礼貌地打个招呼:
“嗯,晚安,做个好梦哦。”
“???”在他身后,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梦魇几乎要哭了。第二天很可能就要被杀人灭口,最后存活的一个晚上,居然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吗?
……做个好梦?你是认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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