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收到消息时, 一切已经传开了。
道真观出了命案,连同观主赤霄真人在内,还有赤霄真人的徒弟, 以及两名道童,齐齐身死,且死状甚为可怖。
此事还是一位上山拜神的香客发现的。
“……当时那人就吓得瘫倒在地, 双腿瘫软如泥。”城中茶楼里,有好事者说起了这桩悬案, 用神秘兮兮又带着几分忌惮的口吻说道, “我识得京兆尹的老仵作, 据他所说那几人都是自杀,死相诡异,一看便不同寻常……嘶,别不是招惹了什么凶物吧?”
也有人不信这些:“这世间哪有什么妖邪!便是有, 道观庙宇, 也该有天尊菩萨庇佑, 妖邪也敢逞凶?依我看,莫不是中了南疆蛊术之流的邪术?”
“这世间离奇之事,凡人难以尽数, 又何必妄下断言?在下游历四方,许多奇人异事倒也知晓不少。”一个文士打扮的书生突然开口,“便是不久前,途经金华府时,便听闻过一桩奇事。”
见众人纷纷朝他看来,这书生倒也不怯场,反倒大大方方露出笑容。
“诸位想必听闻过雁荡山,奇峰迭起, 云山雾罩,乃金华府一绝。据说五十多年前曾有一位李姓书生与友人相约入雁荡山赏景,却没料到晚来风急,骤雨倾盆,以至山中失道,友人四散……”
“也不知怎的,那李姓书生便入了一处山谷,那谷中有一老翁、十余男女,还有不少幼童嬉闹其间,李某有幸承蒙招待,于谷中避雨……”
这人回忆着,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据闻,那谷中人家人口众多,颇为好客,李某入谷后,还呈了新鲜瓜果、山泉甘酿出来,与他吃喝。又有幼童咿呀学语,摇头晃脑,模仿他说话念书。
那李姓书生为表感激,又怜悯这些孩子身处深山,许是一生都不得离开山野,得见广阔天地,便教他们识文断字,临走前又将随身携带的书册都尽数赠予了他们。
这本不过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李某离了雁荡山,便渐渐将之忘却。
二十年后,李家遭逢变故,满门倾倒,李某的独子亦不幸身亡,只留一位遗腹子,偏偏这位幼孙却天生痴愚,心智有缺。李某悲从中来,某日酒醉后,于庭院中捶树大哭。
不料就在当晚,满庭花木化冬逢春,夜间室内大放明光,李某惊诧莫名,入室中一看,就见一枚葡萄大小的灵果正放置在幼孙襁褓之侧,还有几份稍显破旧的书册整齐摆放于旁。
上有纸张书曰:二十年前开智之恩,今已相报。服此天旋果,拭去心上尘。
那书册正是当年李某送出去的书。
说到这里,见众人纷纷露出惊诧之色,说话的书生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李某以为神异,依言将灵果递至其幼孙口中,那灵果入口即化,馨香满室,痴愚小儿得此神物,顿时目光转醒,灵动异常,显出非凡之处。”
茶馆中其他人听到这里,已是按捺不住,这样的故事他们可是闻所未闻,新鲜之余更是好奇,便纷纷催促道:“那后来又如何了?李家可是重新振兴?”
“后来么?”书生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随意四处扫过,看到某个角落时,眼神却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凝。
不远处的角落中,一位青衣人独坐一桌,姿态安闲地喝着茶,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这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故事。
书生缓缓地收回目光,仿佛徘徊于猛兽巢穴前的人,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生怕惊扰了沉睡的猛兽。
他徐徐吐气:“那李家小公子果真不凡,自幼便天资纵横,长成后连中三元,被当殿点为驸马,李家门楣因此振兴……”说到这里,他目光微沉,“惜哉天不假年,终是一病而逝。”
起先众人还是含笑听着,听到后头脸色便不对起来,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啊!
“……这、少年得志,连中三元,迎娶公主为妻,年仅二十有余便病逝……这不是当年的李三元吗?”有人忍不住惊讶开口,有些不快,“你这书生,戏说故事,怎能编排到李三元的头上来?”
这人一说,其他人便纷纷想了起来。当年还真有那么一位名动一时的才子,只可惜,十多年前,豫南一带有瘟疫爆发,这位李三元受命前往治理,却不小心染上瘟疫,就这么一病没了。而当时身怀有孕的公主收到消息,悲痛之下早产,也落得一尸两命。
——那位公主与当今陛下是嫡亲兄妹,李三元与陛下亦是情同兄弟。当年之事对皇室而言也是一桩悲剧,先帝因女儿的离开受到刺激,大病一场便匆匆离世,当今陛下亦是形容消瘦许久,于是此事便成了许多人心中的一桩禁忌。
此时听到这书生居然敢提及这件事,还胡乱编造了一通神异故事,之前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便纷纷冷下脸来。
“什么雁荡山故事,什么天璇果,胡编乱造,无稽之谈!连李三元之事也敢造谣,我看你这书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走走走,我这茶馆留不得你!”
三言两语间,那茶馆的主人便要将人撵出去,免得招惹是非。
那书生脸上微露不悦,目光却下意识又朝角落投去一瞥,一触即回。
“……是,是在下妄言了。”他态度飞快转变,连连点头,顺势离开茶馆,速度极快,倒像是迫不及待要逃走似的。
直到顺利出了茶馆大门,转到无人小巷,他才终于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一只毛团子从书生袖中钻出,在他掌心踩来踩去,奶声奶气地叫道:“吓死鼠了!六哥,刚才那个人……好凶好凶!好多煞气,吓鼠,太吓鼠了!”
元六缓过神来,强作镇定,摇头道:“所以说你没见过世面,区区一人族就将你吓成这样,哪像你六哥我——”
“像你会如何?”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些好奇。
元六骤然一惊,下意识警惕地回过身,脸色就是一变。
一位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距离不到三步,正笑吟吟看着他。
“呀!”他手心中的毛团奶声奶气地惊叫一声,“嗖”的一下缩进了衣袖里,抱着他的胳膊,在袖子里瑟瑟发抖。
元六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堆起满脸笑容,深深一揖道:“元六见过前辈。这小家伙没见过世面,竟是将前辈当成了那些不讲道理、穷凶极恶之辈。哪里像我,一眼就看出前辈是有道高人,是明事理,讲是非的,哪里会胡乱杀人!”
这般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了。
原不为倒不意外被他们看出不同。之前黎墨没能看出,那是因为当时的这具身体的确是普通人。而现在,从黎墨那里借鉴了例题,明晰了这个世界的修炼体系,凭原不为本身的境界,分分钟就能自创出适合自己的呼吸吐纳法。
如今他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吐纳外界灵气,并未刻意遮掩。普通人察觉不到,眼前这个元六恐怕一眼就能看出来。
原不为就这么默默看着强作镇定、满脸堆笑,还在拼命给自己戴高帽的元六,一直看得对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突然开口道:“你耳朵露出来了。”
元六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摸脑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分明没有暴露啊!
“哦,我瞎说的。”见他神情疑惑,原不为又慢悠悠收回视线,浑若无事,“果然又是一只松鼠啊。”
他的目光似不经意从元六衣袖处扫过,那只小毛团子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元六:“……”
元六一时无言,却也暗松一口气。
……方才他就发觉了,这绝对是一位修为高深的修道者。而大部分修道者都不待见妖物,遇上妖物,不是捉去当了坐骑,就是杀了了事。而他们这一族,坐骑是当不成的,被杀了吃掉还差不多。
是以元六才急急忙忙离开茶馆。
不过这会儿工夫他倒是反应过来,眼前这位不像是那些喊打喊杀的修道者,似乎对他们并无偏见,就是性格稍稍有些恶劣,喜欢捉弄人罢了。
没有性命之忧,元六的态度更恭敬了:“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乍到,前辈若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尽管吩咐。”
原不为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急,先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
出来之后他才想起,之前谢渊所住的客栈,而他被关进天牢之后,那客栈多半也不可能还为他保留房间了。既然正好逮到两只肥羊,就先使用着呗。
元六有些无奈,脸上却仍是带着笑容,察觉到袖子里的小毛团一直在发抖,他不动声色将之收了收,迈步向前走去。
等到了地方,原不为神色略显怪异。
——这居然是一处道观。
尽管不及道真观那般有名,只是城外一个普通的小道观,偶尔接待一些往来的行商和赶考的书生投宿。
他的目光古怪地从元六身上扫过。不由想到不久前才去过的道真观,以及一口气在道真观里放了四具分·身的黎墨。
……你们妖怪都这么喜欢道观的吗?
元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察觉到这神秘人的目光又在自己身上打量,身体便忍不住紧绷,都要冒冷汗了。
不同于其他小妖,他们血脉特殊,感知极为敏锐,能察觉到这位身上那恐怖的煞气,放到上古都算是一尊大魔了。
这、松鼠肉不好吃的……
他好想这么说一句,好在对方似乎没有要吃他的意思,等进了院子,才开口说道:“我对你说的那个故事很感兴趣。”
原不为一拂衣袖,院中无数花瓣飞舞起来,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风指引着它们,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随后密密落了一地,织成了一方柔软的毯子。
他席地而坐,姿态随意而悠闲,一副就要嗑瓜子听故事的架势。而一只小毛团子不知何时就到了他手中,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在毛团上揉了揉。
“……我指的是完整的,真实的故事。”
元六沉默片刻,垂首道:“前辈既然想听,晚辈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晚辈所讲的故事大半不假,其实……前辈大概也猜到了,当年的李姓书生遇上的就是晚辈一家,我和几位兄长当时年龄尚幼,曾得他传授,习得人族文字,后来又侥幸获得人族道诀,因识文断字,得以修行。”他一咬牙,将其中原委缓缓道来,“我三哥天资最佳,三十多年前,他修为小成,便离家出谷,说是要寻找机缘,顺便寻找机会报答恩情。”
“……可这一走,他便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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