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颜臣带了十方三人去往涌金门,路上又跟十方大致讲了人间福地是个什么情形,说过了玉带晴虹,绕过柳浪闻莺,就到了山脚,往上不远就是桃杏闹春园大门。
只不过要想入园,就必须有身份资格,也就是官品证明,这却是最大的难处。
十方反而宽慰韩颜臣,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都到了灵隐山下,我就不信我这辆破车真就上不了山?
路上倒也无话,等到了涌金门前的广场之上,十方一瞅,可并非如昨夜那般一个人都没,此刻涌金门大开,广场上到处都是赏春的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都挤在涌金门外,个个伸着脑袋,透过涌金门,好能看上一眼那只有城门大小的西子湖美景。
韩颜臣这时反而放慢脚步,一副四平八稳,优哉游哉的赏春模样,因为事先交代过,十方和碧桃都垂首跟在韩颜臣身后,而阿丑则在前面,先挤过人群,到了涌金门旁的票房,拿出银票,同时写上挂号:徽州梅家三少东潭秋。
那票房管事一看,脸色微微一变,又打量了一下阿丑,虽然实在是想不通这天下闻名的徽州梅家怎么会用个如此丑陋的丫头,但一见阿丑这一笔小楷却写的是妍丽温雅,倒有大家之风,故而丝毫不敢怠慢,先问了阿丑,梅少东随行几人,阿丑说连我在内,少爷共带了三个仆从。
这管事急忙收了银票,又取了三个腰牌,让阿丑头前带路,亲自拿着腰牌来找韩颜臣。
等到了近前,那管事恭敬施礼,双手举着三块腰牌,同时说道:“哎呦,稀客,稀客,这是什么香风把三少东给送到钱塘来了,奴才给三少东见礼。”
韩颜臣一没吭声,二没还礼,甚至看都没看这管事的一眼,只是背着手抬目赏春,就跟眼前没这人一般。
而十方却笑着过来,按照韩颜臣事先交待的话说道:“先生辛苦,没想到竟劳烦先生亲自跑一趟,我家三少爷不过是路过钱塘,本没有停留之意,只不过早听闻西子湖人间福地美名,又值盛春时节,这才一时心血来潮,想来看上一眼,所以并没有事先递了帖子。”
说着,就从管事的手里接过了三个腰牌。
这管事的一听十方还真是徽州口音,自然就信了眼前真的是徽州梅家的三少爷。
尽管韩颜臣压根没搭理自己,但管事的却早就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又说道:“不辛苦,不辛苦,就算在钱塘府,那也是没人不知道徽州梅家之名,只可惜老东家和几位少东一向惜步少来,这次有幸能得三少东贵足,真是福地之幸,钱塘之幸啊。”
十方笑着回道:“先生客气,我家少爷无非只想随便看看,因明日还要启程回徽州,故而就不想惊动钱塘旧识了。”
那管事的当即回道:“奴才明白,奴才明白,那奴才也不多废话搅扰三少东雅兴,如三少东不尽兴,晚了时辰,大可到观湖地秦东楼少歇几日,小的现在就派人过去安排,一切费用全免。”
韩颜臣这时却冷哼了一声,“狗眼的奴才,难道徽州梅家已经落魄到要使他秦家的银子了?”
那管事的一听,慌忙回道:“奴才该死,一时胡说八道,望三少东恕罪,可怜奴才只是一片孝心,想要尽一下地主之谊,真没任何不敬之意。”
韩颜臣不耐烦道:“好了,少啰嗦聒噪,还不头前带路。”
那管事的这才慌忙让涌金门前把守的带甲武士分开人群,开了一条道路,头前领着韩颜臣和十方几人进了涌金门。
十方一边走一边琢磨,心说昨夜老子好悬被人家放了箭,现在却是大摇大摆进了涌金门,韩大哥这派头是真够足的,一句话就把这管事的给镇住了。
等进了门,那管事的又问十方,是否需要派个几个小厮过来,给三少东作向导,十方摆手说道:“我家少爷不习惯生人,无须劳烦,先生也不必伺候着了。”
那管事的见韩颜臣又面露厌烦之色,吓得慌忙拱手告辞,其实他也只是客气两句,心里早就想赶紧溜了,心说这徽州梅家可从没过过江,这次梅老三亲自来了,难不成要有什么动作?不过幸好大东家已经回来了,我可要赶紧把这事去告诉东家去。
等这管事的火急火燎走了,韩颜臣也就不再端着架子,在头前领着十方三个,直奔涌金门东面的歇马店而来。
路上十方倒是有些纳闷,就问韩颜臣,“大哥,你为什么还要冒充这什么徽州梅家的三少东,咱不是都给了一千两入门钱了吗?”
韩颜臣解释道:“兄弟你有所不知,能来这半山仙境的可都是非富即贵,而所谓一千贯入门费可并非真是为了收钱,无非只是设一个门槛,好将一般闲杂人等拒之门外,这是富贵人相互间心知肚明的常例,所以就算皇亲国戚来了,一千贯也照给不误,无非是打赏给那些奴才的小费而已,所以要想进这涌金门,就必须有个恰当的身份,否则就算你拿出一千贯,也不会让你进来的,而你略有徽州口音,加上徽州最有名的就是梅家的甲酒,而我也曾见过梅潭秋,倒和我有几分相似,故而才报了他的名号。”
十方之前一直都混迹在最底层,哪知道原来这里面还有如此门道,不过经韩颜臣这般一解释,倒也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光有一千贯,要没个身份,其实连涌金门也进不来?”
韩颜臣点点头,“的确如此,一会儿我带兄弟过观湖地的时候,兄弟你一看自然就明白了。”
十方也不再多问,就跟着韩颜臣到了歇马店。
等十方站到歇马店前抬头一看,舌头好悬没伸出来,就见这所谓拴马的地方哪里是什么马棚,就见一排六栋全是青瓦小楼,虽没有雕栏画柱,但也透着一股江南园林般的秀丽之气。
韩颜臣这时又端起了架子,背着手远远站立,只让十方上前喊人。
十方只喊了一声,就见里面出来了四位,是二男二女,两两穿着相同,男的都是奴仆打扮,女的都是丫鬟妆容,不过并没有奔着韩颜臣过来,而是到了十方、碧桃和阿丑近前,齐齐跪倒在地,四张脸几乎都贴在了地上。
其中一男仆恭敬问道:“老爷在上,敢问有几位贵客要歇脚等候?”
韩颜臣背着身依旧毫无反应,只有十方回道:“暂时只有一位丫鬟留在这里,我们还要伺候少爷。”
那四人这才半哈着腰起身,那两个男仆依旧不敢抬头,只有那两个丫鬟略微起身,却不敢看十方,只是顺着十方的手望了一眼阿丑,又赶忙双目望地,这才躬身来到阿丑近前说道:“姐姐一路辛苦,奴婢这就带姐姐去喝茶歇息。”
虽然事先韩颜臣已经跟阿丑说过,到了歇马店,你就不用再装丫鬟了,那些个店中小厮,都是久经训练出来的,到时是以少爷小姐之礼来伺候你的。
但阿丑可从没被人如此恭敬过,这时见两个丫鬟到了自己面前,恭敬的头都不敢抬,阿丑自己反而还有些慌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用眼睛瞅十方。
十方倒是知道阿丑虽然有些貌丑,但却从小读书识字,身上自有些大家风范,加上又卖花多年,如果让她扮成个丫鬟,无论待人接物,倒也有模有样,所以方才入门时,才让阿丑出面交钱。
但一猛让她被人如此恭敬伺候,也别说阿丑了,就是自己恐怕也会浑身不自在。
因而十方赶忙上前笑道:“二位哥哥姐姐,辛苦了,我家这丫鬟是头次跟我们少爷出门,胆小认生,几位不必如此恭敬,只需将她带到房间休息,莫要打扰就好。”
说完,又趴在阿丑耳边说道:“暂时委屈妹妹了,等我们办完事,马上就来接你。”
阿丑这才怯怯点点头,壮着胆子跟着那两个丫鬟进去了,而那两个男仆又问十方,是否有行李需要寄存,是否有马匹需要梳洗喂料。
十方也看见旁边有好几排大马厩,可都是青瓦红柱,里面用竹栏隔成一个个槽位,每个槽位下面甚至还铺着厚厚的绒垫。
而草料也不光有新鲜草叶,甚至还有萝卜瓜果,品种繁多,可能如今里面客人并不多,只栓了几匹马,但每一匹都有专人喂料刷洗,此刻每一匹马都有马夫正拿着大马梳给马顺毛呢。
十方倒是有点后悔,心说早知道也把雷霆给一起带来了,这畜生自从跟了我,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要是把它给带来,也能让它享受享受,只不过它那模样也太寒碜,哪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坐骑,唉,算了,就让它留在破窑陪红玉姐姐吧,要是真碰上什么危险,至少红玉姐姐还能骑上它逃走。
因而十方说道:“不必了,我们少爷是雇轿来的,并没有骑马。”
那两个男仆这才施礼告退,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敢上去和韩颜臣施礼说话,而韩颜臣也背着手,一言不发。
十方见一切顺利,阿丑也进了歇马店,这才到了韩颜臣近前,说道:“韩大哥,这没见过真是想也想不到,连个歇马店都能如此奢华,另外下人倒也罢了,真没想到连马都如此享受,唉,怪不得人家都说,这穷人家的人,真比不得富人家的一条狗。”
韩颜臣却苦笑着摇摇头,“兄弟,这才算什么,不过只是下人和牲畜,真正让你开眼的还在后面呢,只不过你可别光看到这富贵人的享受,却看不到这富贵也有富贵的凶险,一个弄不好,前一刻你还是众星捧月,但下一刻,就可能家破人亡,沦为了阶下囚。”
十方知道韩颜臣说的就是他自己的经历,心中又生出愧疚之感,只好转移话题,又问道:“大哥说的是,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这歇马店对我们这些奴仆就跟对待少爷小姐一般,却反而对大哥你这个真少爷不理不睬,怎么连个礼都不行?”
韩颜臣笑道:“这才是他们恪守的规矩,歇马店的宗旨就是把客人带来的奴才丫鬟当成老爷太太一般伺候,而真正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压根就不会到这边来,就算偶尔来了,也别说上前说话行礼,就是看上一眼,恐怕他们的小命都会没了。”
十方一听,吓了一跳,“看一眼,小命就没了,这么严重?”
“这可并非是我夸大,如果是男的倒还好,要是哪家的小姐太太被他们看了一眼,就算人家不追究,也会被打个半死,但要是哪个千金小姐怒叱一声大胆无礼,恐怕两个眼珠子就没了。”
十方一听也是唏嘘不已,而碧桃早就憋了一路,再加上听韩颜臣说的简直匪夷所思,忍不住是脱口而出:“什么,看一眼就要被挖了眼珠子,这也太过分了吧。”
她这一声,吓得十方赶忙上去捂住碧桃的嘴,“哎呦,我的小祖宗,咱来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今天就是打死你都不会说一句话,这怎么刚进门,就给忘了。”
碧桃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是答应过一句话都不说的,故而一脸委屈的点点头,不敢再吭声。
韩颜臣倒是摆摆手说道:“兄弟不必如此紧张,这么跟你说吧,其实越是富贵之人,大多都有些怪癖,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男色之好,故而贴身的下人多有女相男身之辈,甚至还有些故意将女子扮做小厮,放在身边受用的,也大有人在,倒不必非要碧桃妹妹一直装哑巴,在这里面,就算别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也无人在意。”
十方这才放开了碧桃,不过却回道:“虽然大哥说的有理,但总归小心一点儿还是好的。”
韩颜臣却又微微一笑道:“的确是要多小心一些,尤其真要能混进半山仙境,到时候碧桃妹妹就要跟咱们暂时分开一会儿,不过到那时再装哑巴也不晚,此刻跟着我们,你就让她说说话也无妨。”
十方闻听就是一愣,“碧桃妹妹要和我们分开一会儿?大哥,这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