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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桃花灯和猫咪灯都掉在地上。

    奚辛僵了好?一会儿,像个迟缓的傀儡木偶弯腰,慢慢把它们捡起来。

    他走到门口,望向院子里。

    院子里碎了一地的木茬,奚柏远背对着他跪在地上,死?死?抱着奚夫人,能看见她在他怀里侧过来的半张脸,闭着眼,睡容恬淡幸福。

    “嘭!”

    院门在他面?前轰然关上,坚硬的门板撞到奚辛的鼻子。

    “小?辛!”

    大概是撞得太?疼了。

    奚辛眨了一下眼,眼眶慢慢红了,泛出湿润。

    好?疼啊,奚辛想。

    他慢慢转过身,靠坐着门板坐在门槛上,低着头不说话。

    林然站在他旁边,弯下腰,轻声问?他:“如果你想进去?,我为你推开这?扇门。”

    如果你想看看她,我们就进去?。

    奚辛没有说话,很久才瓮声说:“不要了。”

    “她更想他陪着。”

    奚柏远不让他进,奚柏远想独占她。

    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留给了她最心爱的丈夫,这?个时候,她也会更愿意她的丈夫抱着她。

    他成?全她,他不去?抢,他成?全他们。

    林然心扎得疼。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也慢慢坐下,坐在他身边。

    奚辛低着头,手?里提着那两个花灯,晚风吹过,花灯顺着细绳轻轻地转。

    他一眨不眨看着它们。

    林然突然听见他说:“坏了。”

    她看去?,才发现之前花灯摔在地上有了破损,狸奴花灯的白纸染脏了,那盏桃花灯是粉色的绸绢编折的,现在骨架也被撞歪了,花型歪歪斜斜。

    林然说:“没关系,我们明天去?买个新的。”

    “我不要新的。”

    奚辛说:“我就要这?个。”

    他的声音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然很快说:“好?,那我们就把它修好?。”

    奚辛说:“可是我们不会修。”

    “我们可以慢慢琢磨。”

    林然故意用很轻快的语气:“这?不难的,它们坏得也不严重,轻松就能修好?的。”

    奚辛慢慢转过头,看着她:“真的能修好?吗?”

    他眼眶红着,湿漉漉的眼睛专注望着她,像一只?被遗弃

    的幼猫,被大雨淋得湿透睁着圆瞳趴在一家门口屋檐下轻轻地叫。

    林然用力点头:“一定?能修好?。”

    奚辛看着她,轻轻点一下头。

    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一身骄傲漂亮的毛都被压平了,柔顺得让人心疼。

    林然突然伸手?抱住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

    要是之前,奚辛得高兴得不行,也许扒着她的腰就得寸进尺去?亲她,但是现在,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抱住她。

    他刚开始抱得很轻,小?心得像试探,察觉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才越抱越紧,几乎恨不能钻进她怀里。

    林然全然放任。

    他下巴搭在她肩膀,脸贴着她颈窝,什么也没说。

    林然感觉颈窝渐渐湿润,他这?样高傲霸道的人,哭得无声无息,像只?蜷缩在岩石里的小?动物。

    林然闭上眼,只?是更紧地抱住他,手?一下一下拍他后背。

    大门关了七天,他们就在门外坐了七天。

    奚辛突然很黏她,像个小?孩子变本加厉地黏着她。

    邻居们看见他们坐在门口,惊讶地过来问?,奚辛垂着眼睛不说话,林然一一地答,当得知奚夫人过世?,街坊们震惊又悲痛,纷纷提出想帮忙操持殡礼,都被林然婉拒了。

    邻居们劝了劝,见他们确实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作罢,她们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再望向奚辛的目光变得怜惜无比,又陆续送来很多吃的用的。

    哪怕对他们没用也毕竟是份心意,林然都收下了。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林然坐在门槛,奚辛依在她肩头,垂着眼睛安静看她认真摆弄那盏桃花灯。

    她说到做到,虽然她是个手?残,但这?次为了哄人是下了血本的细致,她请教了一位做花灯的街坊后自?己?慢慢地修,把桃花灯弯折的骨架给一点点正回来。

    “当当当。”

    林然终于裹好?最后一块娟布,开心地把花灯放在他手?里:“你看看,是不是和之前一模一样。”

    天可怜见,她给她家风竹剑做大保健都没这?么细致过。

    奚辛低头看着花灯,不敢用力,就捧着轻轻地转。

    “还有这?个。”

    奚辛转过头,看见林然

    兴高采烈提起另一只?狸奴花灯。

    那原来是一只?白猫,掉在地上被溅了泥水,而她用棕黄色的颜料在上面?点上合适的斑点纹理,巧妙掩盖了泥点子,让它变成?了一只?漂亮又可爱的花斑猫。

    她把两个花灯都放在他手?里。

    奚辛一左一右提着,轻轻晃了几下,又偎进林然怀里。

    林然对他这?样的撒娇完全没有脾气,像哄孩子似的拍他后背。

    天渐渐黑了。

    门终于缓缓打开。

    奚辛回头望,望见空寂的院子,里屋门半掩,看不见里面?的场景,只?能看见一片阴影。

    今天是奚夫人的头七。

    奚辛从?她怀里站起来,把那只?狸奴花灯放到林然手?里:“替我拿一会儿。”

    林然有点不放心:“我陪你进去?。”

    奚辛摇头。

    林然不好?再说什么,她不放心奚辛和奚柏远出现在一起,她总觉得奚柏远会伤害他,但奚辛拒绝,她毕竟是个外人,没有理由强跟着进去?。

    不过林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今天是奚夫人是头七,奚柏远总不可能当着刚刚离世?的妻子的面?伤害他们亲生的孩子。

    林然就说;“好?,我等着你,如果有事就立刻叫我。”

    奚辛眼神湿软看着她,“嗯”一声,转身慢慢进去?。

    院落凄清死?寂,只?有他手?里提着的桃花灯烛火映出微弱柔和的光,直到跨进门槛,一盏盏烛光照亮整个房间。

    烛光映亮那具寒玉塑成?的棺椁,梳洗素雅的女人穿着美丽的新衣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腹前,原本长出白发的头发已经重新变为乌色,她唇角噙着浅笑,眉目恬静,静静躺在那里,像只?是睡着了。

    奚柏远坐在棺椁不远处,短短几日,他却像是老了半辈子,瘦得形销骨立,胜雪白衣披在他身上再没了风流清俊的仪态,只?剩下白骨般的死?寂,他嘴唇干裂,神色枯暗,周身再没有一丝鲜活…他甚至已经生了白发。

    听见脚步声,奚柏远慢慢抬起头,看着奚辛。

    奚辛也看着他。

    他都已经忘了,他们这?所谓的父子俩有多久没正眼彼此。

    奚柏远像是第一次看见他,细致地、慢慢地打量他,最后

    把目光凝在他手?上提着的花灯上。

    奚柏远声音嘶哑,但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是你要送给你母亲的花灯吗。”

    奚辛看着奚柏远,这?个是他血脉父亲的男人,看见他疲惫又温柔的目光。

    是的,温柔。

    奚辛觉得无比可笑,这?个世?上最厌恶他的男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看他的一天。

    他该怎么做?该冷嘲热讽?该觉得出了口恶气?还是该觉得更恶心更恨之入骨?

    奚辛升起过许多念头,这?样的场景是他小?时候无数次因为奚柏远的冷漠而生怨而梦寐以求的,但他这?一刻,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没意思?了。

    他的母亲已经离世?,他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牵绊已经消失。

    但他已经有更重要的东西?——他有师兄,还有阿然,他有天高海阔,这?些东西?足以填满他的心,他早已经不需要也不在意这?来自?所谓父亲的爱。

    他的未来很大,但奚柏远已经老了。

    在母亲的灵棺前,他懒得再与奚柏远发生任何争执,那没意思?。

    所以奚辛淡淡回答他:“嗯。”

    “给我吧。”

    奚柏远说:“你母亲想等你,但是她累了,没有等到,她说过等你回来,由我替她接过你的花灯。”

    奚辛看了看那棺椁里静静躺着的女人,没什么犹豫,直接把悉心修了好?几天的桃花灯给了他。

    奚柏远拿着花灯,有点惊讶地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地直接砸了。”

    “我不会。”

    奚辛平静说:“那是孩子脾气,我早不是小?孩子。”

    奚柏远有些复杂地看他一会儿,又看了看花灯,轻轻把它放进玉棺里,就放在奚夫人枕边,桃花灯芯柔柔地亮着,映着她的脸,美丽又柔和。

    她枕边还卧着一柄剑,长锋孤白,是奚柏远的孤剑。

    “我只?留下了她的一缕魂魄,融在剑里,可是更多的还是散了。”

    奚柏远温柔望着她,缓缓说:“今天是头七,凡人界都说离世?的魂魄放心不下在世?的人,会回家来看看,我点了灵烛为她引路,她就不会走错了路吧?”

    奚辛冷眼看着他。

    他们都知道,凡人死?去?后魂魄自?然消散,归

    于天道重归轮回。

    纵使奚柏远用剑强行留下了一缕魂魄又怎样,他连她活着时都没法为她改命更别提死?了,凡人的魂魄,永远不会有重生的机会,所谓的头七更不过是一场安慰。

    她死?了,她不会回来。

    奚辛觉得奚柏远疯了。

    奚柏远却转过头来,突然问?起:“小?辛,你恨我吗?”

    “无所谓。”

    奚辛说:“你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没把你当父亲,没必要说恨,只?当是陌路人。”

    奚柏远闻言,却笑了:“你错了,谁说我不把你当儿子。”

    “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不是我的儿子。”

    奚柏远摇头笑,静静望着他,眼神说不上是回忆还是感慨小?辛,竟然莞尔笑了声:“…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拽着你娘的衣角不撒手?,如果别人敢把你抱走,你就敢张着牙都没长出来的小?嘴巴凶巴巴咬人,那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儿子,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偏执、固执、任性、霸道,抓住就永远不松手?,选择一条路就走到头…”

    “哈。”

    奚柏远哂笑,坦然说:“我不喜你,不仅因为你天生剑骨,还因为你太?像我,小?辛,你不必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我看得清楚,看得清楚自?己?也看得清楚你,我知道我有许多的不好?,我想把它们遮掩住、而不是一天天眼看着自?己?的不好?,我实在喜欢不了另一个自?己?,也就不能喜欢你。”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奚辛渐渐烦躁:“是我愿意被生下来的?那是我愿意生而剑骨?是我愿意流着你的血还是我愿意像你?!”

    “我懒得和你们辩驳这?些,不代表我不懂不代表你可以肆意愚弄我。”

    奚辛字字尖锐如剑芒:“当初是你们为了所谓的爱情选择生下我,后来又因为你们自?己?的私心厌弃我,那是你们卑劣!是你们不配做合格的父母,不是我的错!我偏执任性我固执霸道,那又怎样?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杀的每一个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问?心无愧!”

    “你一句坦荡说得轻轻巧巧,抹杀不了你是个虚伪自?私混蛋的事实,只?让我觉得更恶心。”

    奚柏远哑然,看

    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灼灼的愤怒冰冷,将少年燃烧出敢剑指苍穹的昂扬和高傲。

    奚柏远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会因为被自?己?掰开扯着衣角的手?而倔强红了眼眶的稚嫩孩童了。

    奚柏远没有说话,奚辛也渐渐冷静下来。

    “今天是母亲的头七,我不想和你闹得难看。”

    奚辛冷冷说:“我今天就会离开青水镇,你日后有事与江无涯说,等你死?了的那天,我会回来送你一程。”

    “奚柏远。”

    奚辛转过身,狭凤眼尾冷冷瞥过他,留下漠然一句:“日后山高水长,我们少见为妙。”

    奚柏远看着他离开,直到他走到门边,突然说:“小?辛,你母亲的心愿,是我们一家三口吃一顿饭。”

    奚辛一顿,颇觉可笑:“所以呢?!”

    “我说了,我是一个偏执的人,选定?什么,就会一条路走到头。”

    奚柏远忽然叹声气:“小?辛,我想过很多,我想要做许多事,可到最后,我还是想叫她醒过来。”

    奚辛浑身寒毛倒竖,刹那间一股可怖的威压无声蔓延过整个房间,这?方空间被瞬间隔绝,奚辛想都没想拔剑转身搁在奚柏远脖颈,眼神惊疑不定?:“你怎么还有力量?你隐瞒了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鲜血顺着脖颈流下来,奚柏远却似一无所觉,只?望着神色惊疑震怒的奚辛,目光专注而温和。

    “你性子像我,可眉眼却更像她。”

    他抬起手?,想摸奚辛的脸,被奚辛厌恶地避开,他也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而拍住奚辛的肩膀。

    “小?辛,她是你的母亲,你的命都是她给的。”

    奚辛忽然感觉肩膀像被刺了下,他没有丝毫防备,于是瞬间肩膀连同整个手?臂失去?知觉,他握着的桃花剑瞬间坠在地上,他浑身发麻,脱力跪在地上。

    那只?拍在他肩膀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他后颈,按在他脊椎的顶端。

    “天生剑骨,剑就是你的骨,你也就是剑。”

    “你不需要拿剑,因为你自?己?就该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剑,有着洞穿天地的力量。”

    “那种力量,就藏在你身体的最深处,需要有人把它引出来,它才

    可以发挥它应有的威力。”

    奚辛全身僵硬,一种莫大的可怖与骇然填充他的心脏,他双目充血,他动不了、也出不了声,只?能死?死?盯着奚柏远。

    奚柏远对他笑了笑,然后从?棺椁中握出那柄如玉的孤剑,对准少年纤瘦凸|起的脊椎,缓缓刺下。

    奚辛瞳孔骤然收缩,赤红的血从?眼眶涌出来,他全身颤如筛糠,可是他挣不开,他挣不开!

    奚柏远!奚柏远!!

    他要杀了他!他要杀了他!!!

    “你会恨我,可我没有办法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江师兄,甚至为了苍生,小?辛,这?辈子…是爹对不住你。”

    孤剑被拔|出来,溅起的血花凄艳,奚辛猛地软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他后脊涌出的血泊泊淌了满地,那模糊的血肉与森森白骨中,却是一个缓缓收缩扩张的黑洞,吞吐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一会儿就出去?吧,孩子。”

    奚柏远没有扶他,他知道奚辛不会想让他扶。

    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轻声说:“这?只?是个开始,你要每天都来,不要告诉人,也不要让他们怀疑。”

    “不要违逆我…”

    他古怪地笑一笑:“毕竟那个小?姑娘,即使不是此界中人,也不是没有斩杀的办法。”

    奚辛猛地抬起头,淌满鲜血的脸死?死?盯着他,瞳孔凸|出,嗓音枯嘶骇然像是从?刀锋挤出来:“…你敢——”

    “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动她。”

    奚柏远说:“小?辛,爹也爱过,所以爹明白你的心意,你乖乖的,爹会把她留下来,让她永远陪着你。”

    ……

    林然正坐在门槛,冷不丁一个人从?房顶落到面?前。

    林然惊讶站起来:“景烁?”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元景烁显然心情不错,背着手?懒洋洋走到她旁边,看了看她,深浓剑眉一挑:“我们去?看了,那个时空裂缝的结界在变薄,我们很快就能走了。”m.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