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里,满满一殿宇的清冽香气。
青铜博山炉里正焚着沉水香。烟柱袅袅从顶孔升腾,继而缓缓散开,又恣肆的一层一层往地面落,最终化作淡淡如水的涟漪,了无痕迹。
这是贵妃入宫后第一个年。呆会儿还要去陪太后守岁。今晚是要熬到子时,给太后道了新禧,才能回来安置。换身衣裳,一会儿先得去皇后的景仁宫。
贵妃自己并不喜欢焚香。任什么香,总觉是有股烟火气,她不惯烟味,素来不爱熏香。这炉香,是为皇上焚的。
她阿玛送她进宫时特意打点,将她托付给皇帝身边的佟大总管,要她诸事请教大总管。佟六倒也十分尽心,皇上的喜好,逐一告诉她,特意嘱咐,主子去延禧宫时,让人点上沉水香。
等到皇上来时,她已经闻惯了焚香,炉中常常燃起沉水香。
除了香,佟六还让她练字。
初入宫,寂寞最难打发。常日无事,练字最能消磨时光。
她就散了头发,在一屋子沉水香中伏在案上写字。写字是她打小喜欢,又有天分,练到后来师傅都自叹不如。佟六知道她写得一手狂草,高兴极了。
那日皇上进来时,见到他纤细弱小的新贵妃正伏案挥笔,饱蘸了墨写“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皇上默默看了很久,不让人惊扰。
她成了皇上新宠,可佟六说,是独宠。皇上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后宫。如今三日见不到皇上,她倒不习惯了。
皇上待她好,由着她任性。她慢慢也觉出,皇上最喜欢做的事,是在一旁瞧她写字。每回她狂书完,扭头冲他一笑,皇上眼里都会流淌出一种宠溺,要将她湮没。
宫里人待她也都好,每日请了安,皇后怕她刚进宫,寂寞,常留她陪着说话。她说,皇后就细细听,弯了唇角浅笑。听得高兴了,还吩咐小厨房给她做面糕吃。皇后厨房里的糕点是宫里最好的,她也乐意跟皇后亲近。
今日宴后,她原是伺候着皇后回景仁宫,也是皇后细心,发觉她衣襟上滴落的一滴油渍,这算是不恭,她红了脸,这也是她打小就有的毛病,吃东西没计较,总弄脏衣裳。今日她千小心万小心的,还是沾了油。
皇后只笑笑,让人陪她回宫去换衣裳。
她开始习惯和喜欢这个四方城了。想着阿玛送她来时满腹心事的模样,仿佛皇城是要吞人骨头的,倒有些好笑。如今她遇到的都待她极好,连皇上都是。她可还有什么害怕和抱怨的呢?
贴身的大宫女挑了条蜜合色遍地金褙子,换了底下的青金襦裙,再裹了皇上才赏的白狐披风,笑着恭维,“主子娘娘穿什么都好看。这么着又大方又娇艳,头发上再戴几支出挑的簪子,即不扎眼,又十分精致。怪道咱们延禧宫最得万岁爷青眼,他们也没法子比啊。。比方方才宴席,那份燕窝独主子才有,别人可都只能干瞧着!”
贵妃抿着嘴笑,一面瞧着镜子里妆容齐全的自己,一面提醒道,“怕人不知道嘛,这么大声的!有什么好自个儿留着,别到处显摆。以后这种事都悄悄的,不许往外嚷嚷。”
虽说得意,还是知道收敛的。
“毕竟咱们只是汉军旗,跟皇后娘娘她们不能比。”这是实话,自己的阿玛官职也不高,有宠归有宠,还不到显摆得瑟的时候。
大宫女是掌事的,延禧宫上下听她的,她要这么摆在脸上,难保下面人不张狂。
“主子放心,奴才都省的。如今才进宫,这都算不上什么。最要紧的,是到了明年,有了小皇子,那时主子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了。太后都说啦,只要生下皇长子,那是要大大封赏呢!”
这样的心腹话,听了也是高兴的。外人面前自然要小心,可这是私底下,高兴,就愿意多说几句。“唉,要真是有这运气,生下大阿哥,不求别的,给阿玛和家里抬抬旗,抬到上三旗,去了包衣身份,阿玛和額涅出门也能扬眉吐气,哥哥们也不用风里来雨里蹚的跟水搏命,再从清江浦调回京里,就都齐全了。”
何妃家里除了阿玛刚做九门提督,两个哥哥只在总河衙门,任个六品小官。别说跟皇后家里比,就连下面几个嫔,她都够不上。能当上贵妃,全凭的是皇上这份宠爱。
大宫女悄声道,“且不止这些,依奴才看,主子一家洪福齐天,咱们大阿哥做了太子,将来只有享不完的福呐!”
这话这会子说,可远了去了。她才入宫,刚刚咂摸出点宠妃的味道,最多肖想一下能怀上个阿哥,还没想那么长远。不过,既然进了宫,也就不由她不动心。紫禁城的极致富贵,人上人的尊贵权势,一点点的,让她瞧出好儿来。
何况这也都不是够不着的。皇后进宫几年了,一点动静没有。后宫其他嫔妃,想见皇上一面都难,现在皇上只宠她一个,怀孕不过迟早的事。母以子贵,将来九五之尊,也是顺理成章。
可想归想,乐也尽可以藏起来偷着乐,当着下人不能塌了主子的台。
正正色道,“我原是选秀来的,没存什么念头,以前就想当个宫女,到了年头出去嫁人,如今万岁爷待我好,皇后主子也愿意疼我,别的就不是该我想的了。宫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子,短不了我一间住就行。你们出去也管住嘴,别瞎琢磨,出了事,十个脑袋不够点地的。”
有些话原不该说透,更不能同她们底下人说,贵妃主子如今的圣宠,延禧宫上下都受了益的。能有将来,她们也都能跟着贵妃往上够一够。见她主子谨慎,大宫女一笑,“是奴才多嘴了,以后万万不敢了。今儿个年三十,主子饶了奴才这一遭。”说完自己去西次间拿首饰匣子,挑几根宝石簪子配衣裳。
几步路功夫,回来只见贵妃伏在妆台上,嗬嗬儿的倒抽凉气。大宫女一惊,赶忙扔了匣子去瞧。贵妃脸上煞白,捂着肚子直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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