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帝的双眼喷发着明显的怒火,他死死盯着刘瑾的面容,从他的平静中又得到了更多的愤怒。
两道劲风飞出,敲击在刘瑾的膝盖窝上,让真元被制的他双膝无力地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跪在了淳化帝的面前。
刘瑾以手撑地,前脚掌用力,膝盖慢慢打直,继而腰背伸展。
他又站了起来。
淳化帝脸上的愤怒缓缓收起,双眼微眯,双眸冷静地凝视着刘瑾。
这才是真怒。
两道劲风再起,刘瑾再一次扑通跪地。
但他又再一次地站了起来。
淳化帝平静道:“只要你还能站,你便要一直站起来?”
刘瑾比他更平静,“因为我不想再跪了!”
淳化帝点了点头,“那就让你站不起来吧!”
两声沉闷的声音过后,刘瑾双膝尽碎,颓然跪倒在地。
剧痛让他本就白净的脸变得愈发惨白,就像是寒冬里黎明醒来瞧见的一场林中大雪,寂寥又孤独。
豆大的汗珠在脸颊上淌过,刘瑾跌坐在地上,艰难地伸手将双腿扯直,改跪为坐。
腰背依旧挺直。
淳化帝摇了摇头,示意一旁的暗卫停止这无意义的举动。
他低头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了不知道多久的男人,虽然依旧居高临下,但心头高高在上的感觉却消散了许多,这令他十分恼怒。
他冷冷开口道:“为什么?”
刘瑾凄惨地笑了笑,“陛下是问哪一件?”
“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朕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背叛。”
“哦,所以就因为我向陈三更通风报信了,陛下便要杀了我?”
淳化帝厉声道:“朕没想过要杀你,是你在逼朕!”
刘瑾点了点头,“是啊,谁让我刚才这样挑衅陛下呢,真的是该死。”
“为什么!”刘瑾满不在乎的态度再度激怒了淳化帝,他的面容已经有些扭曲,他不是受不了挑衅和背叛,而是受不了一条曾经他认为最忠实的狗的背叛。
他想知道答案,想知道一个让自己想得明白的理由。
刘瑾看着他,在涔涔的冷汗中,露出灿烂的笑容,“因为我不想跪了啊!”
“你”淳化帝神色一滞,旋即想到了什么一般,冷冷道:“你只是不想跪朕罢了,非要把一件背主求荣的事说得这么清高?”
刘瑾笑了笑,扭头看着高高的小窗户上,那缕射下来的阳光,轻声道:“走这一趟,我追求着也得到了荣华富贵、权倾一时、轰轰烈烈,但就在不久前我才明白,我丢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最根本的东西。”
“一件看似很平常,实际上却很难得的东西,多少人为了实现它奉献了自己生命和前程,我却把它丢掉了,这很不好,但好在我终于记起来了。它就叫做”刘瑾挺立身子,看着淳化帝,一字一顿地慨然道:“站起来。”
他得意又自信地笑了笑,“这个词,你不懂,也不会懂,这个天下的绝大多数人也都不懂,永远都不懂。”
这一瞬间,淳化帝看着分明双腿已断,不过是坐在地上仰视着自己的刘瑾,看着他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和语气,破天荒地在心头升起一种二人仿佛平起平坐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尤其是这种感觉出现在他一条曾经的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毕恭毕敬的狗身上,他尤其不爽。
于是,他冷冷地一拂袖,“朕,怀有四海,兼得九州,不需要懂!”
淳化帝走了,带走了刘瑾存活的唯一希望。
大门缓缓关上,自知必死无疑的刘瑾以手撑地,艰难地朝后蹭了蹭,疼得眉头紧皱,终于虚弱地靠在柱子上,轻声道:“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一个声音高喊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宫城之中,淳化帝恨恨地骂道:“朕要将这条喂不熟的狗千刀万剐!当着那些平日里畏之如虎的权贵百姓的面!让全天下人都看看这个阉人的丑恶和残缺,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朕的下场!”
“陛下请三思!”他身后的暗卫忽然开口说了话。
淳化帝眉头顿时一皱,狐疑的目光审视过去。
“陛下,绣衣令可杀,绣衣使不可毁啊!”
淳化帝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朕鲁莽了。”
“让他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想明白了刘瑾可杀不可辱的淳化帝一拂袖子,冷冷道:“枭首,悬于城门示众三日!”
天色再度暗了下来,又是阴谋酝酿的好时机。
天京城的一座高官府邸中,几个官员正聚在一间书房中,分坐两列,神色凝重。
没有酒,没有姑娘,一看就是要聊正事。
一个官员看向上首,沉声开口,“李相,不能再让刘瑾这么猖狂下去了!”
“是啊,一个二品,两个三品,还是身负皇命的特使,说杀就杀,这绣衣使衙门的权柄实在太大了!”
两列椅子的上首是一张书桌,坐在书桌后面的,是一名老者。
这位分明应该是朝堂之首,但在朝野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国相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又揉了揉昨夜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枝梨花压海棠之后空虚的后腰,看着下方众人,“我跟你们说过许多次了,别光顾着家里那点破事,也要多钻研一下朝堂的门道!”
他苍老的手指下意识地轻点着桌面,“五岳特使为什么那么疯狂,那么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有人给了他们暗中授意。这个人或许是国师,但更有可能是陛下。”
他叹了口气,“刘瑾为什么这么跋扈,这么强横,他背后的倚仗又是什么,我们可是从来都知道的。”
下方一位中年官员疑惑道:“难道这两样明显冲突的事情都是陛下的意思?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李相冷哼一声,“让五岳特使胡来,是为了尽快修好封神台,推动五岳敕封诸事,不然昨日的五宗使团能这么快进京?让刘瑾杀人,是为了平民愤,五岳特使的急躁惹了太多民怨,自然要处理。百姓总是单纯的,看见罪魁祸首死了,便不会再闹事埋怨,若是再补偿几颗甜枣,说不定就得高呼圣天子在上了。这一切谁得利?不正是咱们那位陛下吗?”
众人恍然大悟,旋即有人面露沮丧,喃喃道:“这意思就是,我们就只能咬牙认了?”
“非也!”李相反倒是神色忽然多了些亢奋,“陛下玩弄权术自然没问题,但朝廷的官员不是田间的野草,说割就割,总归是要讲一点底线的。否则,今日之他们,便是明日之你我。”
“老夫明日便要在朝会之上发难,问陛下要个说法,诸位随我一道?”
众人齐齐低吼,“愿听李相号令!”
老人捋着胡须,满意一笑,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老人府上的心腹管家匆匆走进,凑在老人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在众人的目光中,老人脸上的亢奋迅速褪去,腰背松垮了下去,仿佛方才的强硬不过是一场和年龄相符的幻觉。
老人的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看着众人,“刚才的消息,绣衣令刘瑾,因为意图谋反,已被押送进京,夺官抄家,枭首示众三日。”
“啊?”
众人齐声惊呼,“不会吧!”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扭头看着窗外,感慨道:“咱们这位陛下,太狠了!”
天京城的夜晚被一个消息炸响。
曾经让无数人害怕得夜不能寐的绣衣令刘瑾哪怕是死了也依旧让许多人无眠。
深得圣眷,刚办完了五岳特使之案,以辣手杀了三名五岳特使的绣衣令刘瑾居然因为谋反被抓了?
哪怕这是无数消息灵通之人的共同说辞,众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一颗头颅被挂在了西市的死刑场上。
在高高的竿子上飘摇的头颅,那张白净无须的脸,让围观的众人都不得不惊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这其中,就有一位身着儒教服饰的书生。
他跑回了国子监,在和大祭酒朱曦商议一番过后,化作一阵白色的风,飞出城外,直奔落剑城而去。
他必须要尽快让陈三更知晓这个消息。
同样朝着落剑城狂奔的还有三道自灵剑宗而来的强悍气息。
一高瘦如枯木,一矮壮如圆凳,一旁站着个白衣中年人。
正是灵剑宗宗主姜灵虚和他带来的两尊合道境大能。
紫霄宫掌教李处机殷勤地迎了上去,先跟二位前辈打了个招呼,然后朝着姜灵虚做了个道揖,“姜宗主,感谢支持!”
姜灵虚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带着北渊风雪的冰冷,淡淡道:“只要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他看着李处机愕然的神色,笑了笑,“开个玩笑,一码归一码,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还国师的人情,二来确实是因为李掌教承诺了不菲的资源。”
李处机闻弦歌而知雅意,“姜宗主放心,贫道必有厚报送上。”
姜灵虚将李处机拉到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李掌教,可否先兑现一些?”
他看了一眼那两名身形如剑,剑气已然凝如实质的宗门底蕴,尴尬道:“你也知道,这些前辈当初沉睡就是为了在宗门有难之时能够用一点残存的能量帮助宗门,我这么将他们唤醒,若是只为了一点人情,恐怕说不过去,所以至少能让他们看到对宗门的大好处才行啊!”
李处机连忙点头,“理解,完全理解。我早准备好了。”
他掌心一翻,取出一个方寸物,“此乃我平日随身携带之宝物,除开一件宗门至宝无法赠予姜宗主,其余尽可拿去,功法、丹药、宝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哪怕是我紫霄宫,也至少是五到十年的积攒。待此间事了,贫道还有重礼相谢!”
在李处机看来,只要能够解决了陈三更这个变数,紫霄宫继续成为十宗之首,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随手再攒起来的,反倒是灵剑宗,很可能会耗尽三座底蕴的寿命和真元,才是真正的亏。
因为如今的天下,灵气稀薄到这个程度,已经几乎不可能有新的合道境出现了。
甚至都不够支撑合道境在完全实力下继续存活多久。
姜灵虚将方寸物收下,然后交到一旁两位冷漠的合道境大能的手中,二人感应一番其中的东西,缓缓点了点头。
姜灵虚笑着将方寸物揣进怀中,朝李处机道:“李掌教慷慨,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身形高挺的,便是我宗剑圣邱水,这位身材沉稳的,便是我宗剑圣常天。二位前辈除开剑术通神,还各有一样神异,乃是我特意为了此次事情准备的。”
“哦?请姜宗主明示。”
“邱剑圣有一门绝学,名唤心剑,能引动对方情绪,喜怒哀乐皆可为剑,以他人之情杀他人之身,神鬼莫测。常剑圣则有一手情剑之秘术,能由情爱之意入剑,妙用无边。”
“妙极妙极!”李处机面露狂喜,心中已经想到了诸般妙用,伸手一领,“请二位前辈,随我入阵!”
阵法中,陈三更双手背缚,平静地坐着。
洛青衣等人也都已经尽数醒来,然后在剧烈的挣扎中又被敲晕了过去。
只有云香和小五儿,因为只是普通人,便只是被捆住手脚,无助又自责地看着陈三更为了他们身陷囹圄。
这两天两夜,众人恢复一些真元便持续地朝着陈三更发动攻击,打定主意不让他的“伤势”有喘息的机会。
陈三更也适时再吐了半口血安了他们的心。
想到这事儿,陈三更自己都忍不住无语,没想到见血安心还能这么用,他还以为就那一种情况呢。
当李处机领着两名灵剑宗合道境大能走来,所有站在陈三更对立面的人都是气势一振,决战的时刻到了!
在李处机的引领下,五名合道境互相认识了一番。
柳无白和邱水、常天虽然同出灵剑宗,但是却不是一个时代的,因此也算陌生,此刻见面还多寒暄了几句。
邱水冷冷地看着场中陈三更的身影,“就是此人?”
李处机点了点头。
常天嘀咕道:“瞧不出什么了不得来啊!”
万妖谷的马长风连忙道:“二位道友切莫大意,此子甚是古怪,只一刀便让本座受了不轻的伤势,若非有人质在手,这实在是没法打啊!”
极乐殿的乐风闲也附和道:“不错,就算是因为人质在手,让他无法动弹,我们三人打掉一半真元,都只能让他吐一口血,这份战力修为实在是骇人听闻,上古天仙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常天淡淡一笑,“世上奇人本就多,只要找到方法,不愁没有杀了他的办法。”
秋水冷冷道:“打不出水,只能怪桩不够好,否则再深的井也能出水!”
言语之间,尽显剑修之清冷高傲。
看着另外两人有点气闷,李处机连忙岔开话题,“既然大家都到了,咱们就不耽误时间,各镇方位,齐齐出手?”
秋水微微颔首,“早点了结,本座还想去看一眼如今这世道如何了。”
马长风默默翻了个白眼,乐风闲悄然瘪了瘪嘴。
李处机立刻安排,四个方位,两位灵剑宗气势最盛的剑盛占了两个,乐风闲和受了伤的马长风合镇一方,柳无白守住另一方,李处机自己在一旁机动。
他朝着众人作了个道揖,“修行界之未来便仰仗五位前辈了,今日务要将此子斩杀于此,还我修行界之秩序和安稳,处机在此谢过。”
一旁,观战的一众天骄紧张地捏了捏手,然后在心中暗暗想着,这回总该死定了吧?
云香和小五儿剧烈地挣扎着,呜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
他们憎恨自己的无能,非但不能帮忙,却还要成为敌人手中的筹码,被用来要挟。
可惜,身为普通人的他们,在这个情景中,甚至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呜咽和哭泣就像是哀歌的序曲,陈三更平静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那位面无表情的干瘦老者,内力悄然运转,准备抵挡这两位还不知深浅的剑圣手段。
柳无白轻喝一声,滔天剑光再起;
乐风闲大袖一甩,磅礴的真元如山岳压顶,重重砸向陈三更的头顶;
马长风双拳齐齐一递,陈三更的面前骤然有山岳倾塌,崩碎的山石泥土挟万钧之势涌来;
三人一出手,几乎便是全力,比之先前更强了几分。
新来二人,矮胖的灵剑宗剑圣常天,右手剑指一划,剑气如瀑;
高瘦的灵剑宗剑圣秋水却一动不动。
在众人的错愕中,李处机却面露期待。
因为,邱水用的是心剑,神鬼莫测,防不胜防。
他刻意没有说出来,就是希望能打陈三更一个措手不及!
在周遭绚烂而磅礴的攻击中,陈三更的心湖之中,忽然有涟漪荡起。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开口道:“小娃娃,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