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骇人的喊杀声,到处都是宫婢们惊慌失措的求救声。天底下最尊崇的那个位置要换主人了,每到这个时候,这样杂乱的声音就显得自然又普通。
容慕之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简单处理了几处比较严重的伤,无聊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他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是个能把所有人拉近地狱的倒霉蛋。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风晴色和怡妃的一颦一笑,也闪现着江寒或苦或愁的脸庞。
他初次见到江寒的时候,江寒是辅助胞弟统辖三军的军师,虽然他们很快成了“仇人”,但在一线天外的背对着阳光不卑不亢的消瘦的身影,容慕之又难以忘怀。
后来,她嫁给了他,成了他名义上的妻子。成亲当天,他万般羞辱,她迎难而上,为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耀。在短暂的婚姻中,他冷落她、为难她,她却生生忍着,还要在外人面前左右逢源,维持她少得可怜的尊严。
她和他一样,有深爱的人;可她又如此不幸,从没有真正地与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接受世人的祝福。
容慕之此时不得不承认,苏淮婴很好,配得上那个委委屈屈、孤孤单单、踉踉跄跄度过了这么多岁月的姑娘。
如今,他的父皇被太子和皇后软禁,虽还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在无数的作乱者面前,身受重伤的容慕之自认为是没有办法活着走出宫门的。等他将他爱过、恨过、伤害过的人一一回忆一遍,就该到了坦然赴死的时候了吧。
正阳殿的战斗很是激烈。纵然江寒和苏淮婴带来的兵马准备充足,尤其是野战军,有灵巧的盾牌做防护,但还是不免有死伤。四面八方窜出来的、司马琼提前安排在这里的弓弩手,片刻也不敢分神。受了容敬之和司马琼的蛊惑,他们以为自己才是正义的那一方。
一方有箭,一方有盾,如此僵持自然是分不出胜负的。不知是哪一方先发出了命令,人们抛弃弓弩,展开了近身搏杀。
西北野战军能在京城找到能充作对手的队伍,是比较难得的,虽数量不多,质量倒还可以。唯一可惜的地方是,这些人都是荣国人,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凉国人。自己人杀自己人,传出去也不能赚个好名声。
可又能怎样呢?靖边王府的将士们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那些妄图颠覆朝纲、弑君罔上的人,是不配活在世上的。
近身搏杀是最能展示能力和勇气的战斗,虽不如伏击打援来的实在,也不如火器轰射来的痛快,但这是野战军的将士们最爱的杀敌方式。用最原始的行动与对手较量,不关心技巧,不在乎官阶,只谈生死输赢。
江寒被苏淮婴保护着,寸步不离。
苏淮婴的拳脚功夫确实上不得台面,但他手上的弩却极其有效率。这不是一把一般的军用弓弩,它非常特别。它不像一个作战工具,更像一个作品,一个举世罕有的名作。
它确实是一把名作。
这把弓弩是荣国——甚至整个天下唯一一个有响亮的名字的弓弩。它的名字叫“夺魄”,是少时河间王请天下最有名的铸造大师亲自为苏淮婴量身打造的,因为工艺精细、耗时长,世间仅此一把。它射程是普通弓弩的一倍,力道足,使用也方便,可以连续射击,能容纳三支弩箭,比较节约时间、降低危险。
但苏淮婴几乎没有用过它,哪怕独自跋涉北狄边境探寻风晴色被刺杀的秘密,哪怕几次踏入西北战场跟随江寒见证死亡的残酷。他不使用它,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双手沾染血渍,只是不想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为了保全苏家,他一个将帅之子,被迫成了一个靠着读书应试而做官的文人。
现在,他不想顾及那么多了,他有了要保护的人。保护江寒的安全,如今比什么都重要。
他把江寒护在身后,对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御林军毫不犹豫地射出弩箭。他亲眼看见那些人中箭之后,睁着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眼睛仰面倒下,被射中的心口喷出红色的液体,被无情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色,似乎一点都不恐怖。
苏淮婴在今年之前,还不知道死亡有多么恐怖,他没有见过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何变得没有声息,也没有见过一个完整的人如何支离破碎。但是为了江寒,他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将江寒的苦难揽在自己的怀里。
他踏过了敌人残全不全的尸首,拿着尚有余温的头颅去和容敬之谈判,而今,他亲自夺取别人的生命,倾听对手临终时刺耳的吼叫。
江寒知道,这一切,苏淮婴都是为了她。
环顾正阳殿前的尸首,江寒想,在荣国标榜最肃穆、最正统、最威严的地方,此时正上演着一场惨烈的较量,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
笑话,这里只是最污浊、最混乱、最讲利益的地方,没有公平可言,没有道理可讲,有的,只是权力和输赢。
江寒对身旁警惕着每一个敌人的苏淮婴说“容敬之是个实在人,没有让我们走冤枉路。陛下一定就在正阳殿。”
苏淮婴腾出心思来回答江寒“事出仓促,他的兵马在京城的不多,想让我父王救援他已经不可能,只好集中兵力保护他自己。他若是再耐心等两天,等他自己训练的亲兵从肃州回来,或许不至于如此左支右绌。”
“他的兵马应该快到京城了。我想,令尊现在定然没有闲着,他应该出城控制太子的援军去了。”江寒说。
苏淮婴转头瞧了一眼江寒,竟笑了,说“我来的仓促,其实并没有完全了解父王的计划,只知道他在逐步控制城中的兵马,至少不会让他们马上集结,救援太子。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很有道理。”
江寒倒没有因为苏淮婴的夸赞而得意,她说“你是文臣,对军中的人际关系和人员调动不熟悉。军中的人,往往比朝中的人更讲情义,更热血。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们大多也不会背弃当初率领他们出生入死的元帅。这些,与兵符无关,与命令更无关。”
苏淮婴并没有完全了解江寒的意思。
好在江寒马上解释说“太子手下的将军们,其实有好些是河间王的部下。这件事由河间王出面,是最好的选择。虽不一定轻松,但我相信河间王有能力将他们挡在京城之外。”
既然这样,只要祈祷白擒虎能早一步找到容慕之,这场仗,就算赢了。
那么,容慕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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