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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国人非常守时,天亮之前,他们送来了一千个人头,只是他们的身上多了许多伤痕。容慕之代替江寒收下了这些“赔礼”,放他们离开。

    容慕之将这一千个人头放火烧了,连着之前洛河化成了灰的尸体,一起埋在了山峦之下。

    西征凉国之行,终于宣告结束。

    江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长安的。

    她一路上都昏昏沉沉,偶尔出现清醒的时候,却因为远远望见盛放着江宏尸首的棺椁,而觉得世界分外的不真实。她有一种错觉,她那个浑身散发生机的可爱的弟弟,会在某个时刻骑着高头大马,腰带上挂着“河清”“海晏”双刀,撒着欢儿从队伍后面呼啸而来,闯入她的视线之中。他的手中或许还会提着一个水袋,笑嘻嘻地递过来,对她说:“新打的水,甜!”

    可她等了许久,直到到了京城,也没有见到那样的一幕。

    这个世界,当真又真实又无情啊。

    进了京城,她看到了满目的白色,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场面:人们自发地在宅院前、店铺前甚至庙宇前面,挂上了白幡,有些人头上绾了白花或戴了白帽。他们对着行驶在队伍最前面的棺椁叩拜行礼,以至于垂泪涕泣。

    全城肃穆,泪洒长街。

    六年多以前,江听白战死。江寒和江宏站在城门口迎接父亲回家。那时候,皇帝下令,在各个城门口都挂上丧幡。

    沦落成孤儿的江宏眼圈红红的,却没有落泪。他对江寒说:“将来我马革裹尸的时候,但愿也是这样的场面。”

    此时此刻,江寒觉得“一语成谶”,可若是江宏能亲眼看到,或许觉得“风光”吧?

    皇帝一早便派人在城门口等着江寒,说要把江宏的棺椁接到宫中,请高僧超度,之后陪葬皇陵。可江寒没有理会宫中的使者,非但没有理会,还直接带着江宏的棺椁回到靖边王府,既没有对皇恩浩荡表示感激和惶恐,也单方面抛弃了晋王妃的身份,而且将带回来尚未受封赏的将士们临时囤积在了城外。

    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出格的事。

    尽管出格,也没有人敢提出反对的意见,甚至一向聒噪的言官们,也不约而同地表示了沉默。皇帝虽然大大地丢了面子,也没有做任何追究,他好像根本没有发布过任何恩旨一般,缩在宫中,再无动静。

    他们都在等着江寒的动静。

    在江宏阵亡的整个过程中,看似洛河是罪魁祸首,实则荣国皇室的罪恶也不可忽视。

    一者,如果当初皇帝爽快地同意江寒的请求,允许她召集四散的靖边王府败退的军队,她或许可以早一步到达君子城;二者,如果皇帝没有因为平衡太子和晋王的势力,让这个无用的太子去肃州统兵,那么江宏也就不会被流放到君子城那座孤城之中,也不会因为太子截杀信兵而求救无援,更不会在江寒援助江宏的时候进行阻挠、索要好处。如今江宏阵亡,那个被江寒恨到骨血里的太子容敬之却还在肃州苟活着,江寒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洛河死了,容敬之也得死!

    已经一无所有的江寒才不在意容敬之是什么身份呢,太子也好,国储也罢,只要是断送了江宏性命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没有了江宏这个依靠,什么百年荣耀,什么巾帼军师,什么天下太平,什么御赐姻缘,她都不在意了。

    所以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抗争。

    皇帝如果能亲自处决容敬之也就罢了,如果不能,她就要用自己的方法做到。

    哪怕做个千古罪人也是痛快的。

    自从江寒带着江宏的棺椁回到靖边王府,靖边王府便关闭了府门,谢绝了一切前来吊唁的朝臣和宾客,就是晋王容慕之,也没能踏进靖边王府的大门。人们静待着靖边王府的动作,可迟迟没有等来消息。

    明白江寒行事风格的人都心惊胆战,因为这意味着她即将有大的动作,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所谓的“时机未到”,只是因为容敬之还没有回京。

    但是作为太子,他是必定会回来的。江寒不会用刺杀之类的阴招对付容敬之,她要光明正大,要让容敬之跪在江宏面前忏悔,要他在江宏面前接受裁处。

    很多人明白了江寒的想法,其中包括皇帝。他无法出面请求江寒的原谅,因为江寒摆明了不会接受,但让他的儿子为了一个臣子的死而伏法,他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包括没有立刻召容敬之回京。

    对此,江寒没有急躁。不过是时间问题,她等得及。她自是不会因为时间过去而淡化自己的悲伤和愤怒,想来对方好歹也是国储,让他多活几天也算是江寒对一个国储的最后的尊敬吧。

    在静静等待容敬之回京的这几天里,江寒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守着她的弟弟,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靖边王府的正厅设成了灵堂,当中安放着江宏的棺椁。那个冰冷又笨重的木盒子,把江宏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也把江寒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没有人敢打扰江寒,即使担忧她羸弱的身体,也不敢在此时劝慰她。

    容慕之自从回京之后,前前后后来了三次,都被拒之门外。得到的答复都是“郡主哀戚过甚,恕不见客”。

    岂有此理,我难道是“客”?容慕之小声嘟囔。

    可他最终也没有宣之于口。很多事,江寒不愿承认,容慕之也不愿。

    苏淮婴得到的待遇与容慕之基本相同,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靖边王府的人对待苏淮婴的态度明显要好许多。不过就算这样,苏淮婴也没能踏进靖边王府的大门。

    “画地为牢”的江寒执意靠着棺椁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次又一次地要酒喝。地上躺着大大小小五个酒壶,其中一个还是破碎的。

    酒壶之所以碎了,是因为一直服侍她的麦芽在她讨酒喝的时候,壮着胆劝阻了两句,没成想她一个生气,一下子摔碎了手里的酒壶,残留的酒液喷得四下都是。

    她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把麦芽吓坏了。麦芽慌张地去捡拾地上的碎片,又听见江寒怒喝:“不许收拾!拿酒!拿酒!我要喝酒!”

    麦芽只好慌慌张张出去拿酒,等她重新回到灵堂上,又看见江寒紧紧地抱着自己,头埋在胳膊和膝盖组成的狭小空间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着。

    空荡的灵堂里,静得只能听见江寒急促又沉重的呼吸声。

    麦芽的心脏揪了起来。她想,如果酒能让江寒暂时逃离残酷的现实,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年轻的靖边王,此时该是何等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