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滑红酒摇晃在高脚酒杯中,悠扬小提琴曲在空气里缓缓流淌。
身着西洋小马甲,戴领结的侍从,推着装满精致西点的托盘,往来穿梭,周围都是金发碧眼,身着西洋宫廷盛装服饰的男女。
这其中一名被众人环伺,众星捧月的男子,身着黑底红纹紧身窄袖丝绒公爵服,深邃蓝色眼眸,这便是利物王公李斯特。
今日同样盛装出席的乔锦心是一身黑色燕尾服,作陪的杨淑华牡丹锦团的锦缎长苏绣衫,外罩绛红面披风,优雅挽在乔锦心臂弯里。
夜风渐寒。
不过几步路,挽着自己的杨淑华突然顿住,在原地略微曲着身子,摸着小腹,面色苍白似在隐忍。
同为女性,乔锦心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捉起她其中一只冰凉的手,好生的揉搓哈气,再按住她虎口两个穴位,慢慢揉按。
“你身子骨弱,注意保暖,以后这种特殊日子更要注意休息,一会疼了就使劲按虎口这两个穴位,哪只手都行,能缓解。”
乔锦心的手温暖有力,随着她的动作,杨淑华明显觉得缓解不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又缓冲了一会,杨淑华才二次挎上乔锦心臂弯,只是这一次,她的手被直接抓着,搁进了乔锦心温暖的一侧口袋里。
杨淑华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十二岁便被卖到园子里,如今也有十多年光景,也算阅尽千帆,却从来没遇到像这乔先生这样的,体贴入微之人,说是心中不起波澜是假的。
二人很快走到公馆前,掏出请帖递上。
接过乔锦心二人递的请帖,两边侍从面面相觑,当即走出一高一矮两人,互相再对视一眼,假意恭敬请二人到一处低矮小门前。
“please!”
侍从手上干净的白手套十分显眼,两次向这小门做邀请的动作,意图再明显不过。
她们二人不配走正门,只配走这必须低头通过的小门。
乔锦心看了眼其中一位同样黄皮肤,留辫子的侍从,嗤笑起来。
“怎么,给洋人办差办的满嘴只会说鸟语了?”
随后她又高声,字正腔圆,一字一顿的转向另一名侍从,继续说道。
“李大人特意请乔某来,便是要走这狗洞?”
“今日我乔某要是从这狗洞过了,那李大人这府邸不就成了狗窝了?怎么,今儿个是各国名犬交流大会?”
乔锦心这话说的属实精妙,杨淑华在一边暗自拍案叫绝,为了努力维持自己仪态,曲起手指搁在鼻前掩饰一番,才好不容易让自己憋着不笑出声。
几个人僵持了一会,乔锦心也定定不动。
耗了不少功夫,见实在是僵持不下,又不可能来硬的,那白皮肤高鼻梁的侍从,脸上的表情逐渐丰富起来,拉着另一个两人交头接耳,耳语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留下一人在原地,另一人进门汇报情况。
半盏茶的功夫,那洋人侍从又回来了,满脸的漠然傲慢收敛了不少,态度也是缓和了不少。
“乔先生您请随我来,李斯特公爵已恭候多时了。”
他操着一嘴音调怪异的蹩脚官话,又毕恭毕敬请她二人回了正门。
“哎,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入乡随俗,就是这平仄卷舌还得再多练练,改日乔某不介意来府上授课,免费。保管叫你们每个人都说的字正腔圆。”
得了便宜的乔锦心还不忘要嘴贫两句,走道的功夫,便是又回到了正门。
这回是光明正大,正儿八经由人请着从铺着红毯的大门而入的。
见人进来,李斯特端起酒杯起身,扫开一众,径直来到二人面前。
“乔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一口流利的官话,带着地道京地口音。
他话音未落,打一个响指,便又有着装统一的侍从带着托盘,送来两杯红酒。
“还要多谢李大人抬爱,邀请乔某前来。”
乔锦心知道,这酒是一定要喝的。不喝就是不识抬举。再一目测也就两个三分一的量,不算很多,有些大意“轻敌”的不在乎。
她也不管自身酒量如何,端起面前两杯,就猛地一下分别干了个干净,也丝毫不给杨淑华喝的机会。
毕竟是交际场子的新手,不懂这不到万不得已,杯中酒须得留三分,也是自己留三分余地的道理。
杨淑华有些惊讶乔锦心这一举动,饶是在欢场混迹多年,也不曾遇到为自己挡酒的男人,心中又涌起不少感动。
李斯特侧目,饶有兴趣看她仰脖一饮而尽,又盯着一旁杨淑华看了良久,开口道。
“乔大人可真是艳福不浅啊,有艳冠京地的杨姑娘作陪,难怪如此舍不得。”
乔锦心喝的有些猛,肚里又没食,立了一会,酒精有些上头,当下已经开始头晕冒汗。
这下她是叫苦不迭,根本也没心思听李斯特的弦外之音。
她真没想到这酒后劲也足,只是同作为女性,单纯体谅杨淑华这几日来红,刚才就已经下腹不适,再一饮酒怕要雪上加霜。
反正都要喝不如自己都喝了也好,结果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好下场。
杨淑华察觉出了异样,连忙扶稳住,也听的出李斯特话里话外的意思,冷哼一声接话茬道。
“乔大在府上有夫人管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一时贪杯,怎么又扯到本姑娘头上来了?
若是日后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坏了本姑娘的名声,大人负责吗?”
“负责,今后你的一切”
这话说的语气不善,但很明显是在撇清关系,李斯特脸上笑容多了几分,叫人来扶了乔锦心到一边休息。
“淑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摒下旁人,李斯特拉着杨淑华到屋外一安静角落单独聊。
全然不觉此时屋内,侍从打扮的混进来多时的小橘,也同时闪身跟了出去。
“有又如何?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身份高贵,淑华配不上!”
杨淑华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多少泛起些许酸涩恨意,眼泪是止不住了。
“怎么配不上,我现在就跟所有人宣布,你就是我李斯特的爱人!”
说罢,他又冲动执起杨淑华的手往回走。
杨淑华却执意不走,拖延时间,两人拉扯之间,小橘已找到最佳位置。
杨淑华抬头望向不远处,见小橘已准备就绪,杨淑华才慢慢跟着他的脚步。
“小心!”
一声惊呼过后,杨淑华一个飞身将李斯特扑倒在地,自己则被这不知从何方向杀出的一柄飞刀,划伤了脸,长长一道口子,渗着血。
“来人,抓刺客!”
李斯特反应过来,一声高呼,奈何自己院内的亲卫队人太少,反应也慢,毛也没追到,最后只是象征性朝天放了几枪,顶多就是威吓。
“淑华,你的脸!”
杨淑华摸到脸上血迹,惨然一笑道。
“只要你没事,我的脸毁了就毁了吧。”
李斯特紧紧拥着她。
“不会的淑华,我一定治好你!”
乔锦心当晚是被人抬回去的。
袁蝶衣一人在宅子里,哄了孩子先睡下,就一直心神不宁在前厅坐着等人回来。
后半夜,才见乔锦心一身酒气不省人事被抬回来,忙将人扶进卧房,打来热水,要为其擦拭。
她坐在床沿边,仔细解开了那冰冷的面具,毕竟这面具下的样子她早已见过,也不足为奇。
可等真正揭开,她还是吃了一惊。
倒不是这面貌较之以前更丑陋,反而是一清秀异常的英气脸庞。
这张脸她还认识,是多年前鼓励她好好学戏,成名成角的夏先生。
不,准确的说是夏小姐!
她心中顿时千百种滋味,不知是喜是悲。
时隔多年,本已经心死的自己,却与之再次相遇,又救赎了她,让她本来干涸的心,又喝足了水,兜兜转转却又是她。
袁蝶衣不明白,这好好的夏小姐怎么就成了这乔先生,想她在顾维均那恶魔身边呆了那么久,每日也一定过得战战兢兢。
幸好是逃了出来,她辛苦隐藏着身份也是无可厚非。
袁蝶衣怀了满腹心事,为她擦洗收拾一顿,心疼爱怜的抚了她脸颊,最后还是为她小心带好了面具。
次日,乔锦心酣睡一整晚,也一大早醒来,唤了几声无人应,想着小橘可能又出去喂野猫了,便起身穿衣自顾自出去了。
既然杨淑华成功送到李斯特身边了,接下来便要商议其他事宜了。
她记起须发皆白,年逾古稀的徐中堂,也是此次天朝谈判的代表,几日前邀她过府,病榻长座,颤巍巍谈了这些问题。
说到底这八国相聚均是为了一个利字,古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让这八头豺狼鬣狗为了争食,而明争暗斗,才有保全的余地。
“乔大人,这么早?”
一只脚,刚踏出宅门,今日一大早巡视的顾维均,便上前来搭讪。
“这位是九门提督顾大人吧,失敬失敬!”
此番乔锦心没有逃避,大大方方看礼,也是为了消除怀疑。
“乔大人何必这么见外呢?你我还是外人?”
顾维均走上前故意凑近了,已经完全越过了正常社交距离。
乔锦心本能后退两步,在顾维均面前她还是很难自持。
“顾大人,好久不见啊!”
乔锦心转头,原是袁蝶衣出来看热闹。
顾维均见来人,脸上有些不自然,很快便恢复了。
“袁姑娘也在这?”
“怎地,这京地只许你这个杀人嫌犯来得?”
袁蝶衣看似娇娇弱弱,一开口也呛人的很。
“袁姑娘,光天化日,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维均面对袁蝶衣咄咄逼人的气势,有些招架不住。
“是啊,这世道到哪都不能说了真话,一不小心我袁蝶衣明儿个横尸街头,又要怀疑到您顾大人头上。”
“乔大人,看来这袁姑娘对顾某偏见颇深,今日就告辞了,改日再聊。”
“改日也没这个必要了,你来一次,我便要说一回,有本事,顾维均你将我也杀了灭口,就没人知道你做的那么肮脏事了!”
袁蝶衣阴郁凶狠的警告他,她已经失去了哥哥,哪怕是拼了命,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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