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内禁本应当如铁桶一般, 将纷纷扰扰的朝堂大事隔绝于外,但是外朝严峻的气氛也渐渐浸入了内廷,普通嫔妃在尚未察觉到缘由的时候, 就得知一个消息。
郑贵妃因冲撞皇后, 被许芸娘罚禁足一个月。
素琴从惜薪司里回来,没有讨到半点柴火, 却被人明里暗里好一阵数落,让她好不生气。
她给郑贵妃灌上一只汤婆子, 塞到郑贵妃手中。
素琴嘟哝着:“娘娘太好性子了些, 以前皇后跋扈时候多了去,娘娘也不想让,怎么如今改了性子,让她欺负到头上来?”
郑贵妃接过汤婆子, 手上的一纸信笺却迟迟不肯放下, 她眼睛没离开信笺,口中说道:“罚我禁足,我还清净些, 这些日子我也懒得招摇。”
素琴知道郑贵妃在说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郑贵妃开始收到林斐的来信, 信中说到,他不久后就会回京。
素琴知晓郑贵妃同外男互通来往时候,吓得两三天睡着觉,不过好歹没出什么岔子。
如今贵妃娘娘被禁足,算是落得清净。
郑贵妃放下信,若有所思地说:“我看皇后这行事愈发没有章法,像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一般,还是避避为好。”
素琴笑着说:“听说如今外面斗得厉害, 咱们皇后娘娘的位置,悬啰。”
郑贵妃闲闲道:“你这丫头嘴里没个避讳。”
素琴笑:“咱不是在禁着足嘛,来来往往又没人。”
郑贵妃被她逗笑了,刚轻笑一声,却猛然咳嗽了起来,素琴连忙站起来再次看了看窗门。
她忧虑说道:“娘娘这样冻着怕是不行,何不找公主说说,公主最是和娘娘交好的。”
郑贵妃知道素琴所说的只有长乐公主一人。
她却说:“何必叨扰?”
殷明鸾自被封为镇国长乐公主之后,开府也被提上了日程。
现在殷明鸾忙着开府,大事小事乱成一堆,她怎么好去打扰。
郑贵妃有些艳羡地说:“大周朝建国以来,也就这么一位公主封号镇国,特许开府了吧。”
素琴道:“陛下真是心疼妹妹,若奴婢兄长也有这样体贴就好。”
郑贵妃说:“公主开府后,宫中不会多留,所以啊,我能让公主替我挡皇后一回,难道能让公主替我挡一世吗?”
长乐公主开府,很意外地没有过大的阻力。
只因为殷明鸾名望太盛,民间都觉得她是菩萨在世,朝中还有陆桓、卫陵、顾封以及富平侯府支持,更何况,她深得帝心。
许家都没有过问这一件事,天气越暖和,许氏族人更担忧,中宫失德的事隐隐约约透露了出来,让他们恍若还在冰冷的三九天。
说是中宫失德,透出的不过是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朝中群臣翘首以待,不知会什么时候放出最后一击。
许芸娘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她势必要做风头浪尖的第一人,无论她做过什么,是对是错。
她变得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能将许芸娘逼疯。
***
醴泉宫温暖如春。
暖香熏得宫人沉沉欲睡,公主的璀璨罗衣,金翠明珠如水一般送进了醴泉宫。
因为众使臣进京,殷衢将要大宴群臣,内宫也没有落下。
殷明鸾一向不会在重要场合掉链子,她让玉秋檀冬在库房里将从前收着的贵重珠宝首饰找出来,没等玉秋檀冬翻出来,殷衢的赏赐就到了。
殷明鸾又惊喜又担心,只能叹息:“皇兄愈发随性了,这样大手大脚,恐被臣子私下议论。”
檀冬不以为然:“天下的百姓都尊着公主呢,陛下宠公主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
殷明鸾无奈。
如今她算得上是“宠冠六宫”,前些日子她咳嗽一声,六宫的妃嫔都坐不住。
想到这里,殷明鸾又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玉秋轻轻笑了笑,她对殷明鸾说:“各宫里的娘娘都传话说记挂殿下,想要来拜访醴泉宫。”
殷明鸾伸出纤长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痛:“找借口推脱了,我哪里有精神见她们。”
玉秋说:“说得也是,不过各宫的娘娘们还是送来了许多滋补的东西,连坤宁宫都送了些高丽参。”
殷明鸾皱了皱眉:“还是谨慎些吧,把各宫娘娘们送来的东西小心收进库里,别和我们的东西混着。”
玉秋明白:“哎。”
玉秋转身出去收拾库房,檀冬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锦盒。
“公主,胡国的使节托人将这个送给你。”
殷明鸾掀开锦盒一看,一股浓郁的香气冒了出来,这里面摆着的都是西域胡国的珍奇香料。
殷明鸾,她看了一眼附上的问候信笺,合上盖子问:“胡国的伽罗布来了?”
檀冬说:“本来胡国上奏的名册里没有伽罗布王子,不知为何却来了。”
殷明鸾微微皱眉,将锦盒递还给檀冬:“也拿去给玉秋,让收进库房中。”
檀冬拿着锦盒出去片刻后,回来看见殷明鸾半卧在榻上,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对殷明鸾说道:“公主,不如我给你说说话解闷儿吧。”
殷明鸾听着檀冬的话,终于找回了些精神:“林将军的大公子,林斐回来了?”
京中局势波诡云谲之时,外放凉州的林斐受圣命传召回来了。
林斐回京之后,上书为当年林氏一族翻案。
穆宗皇帝的时候,大周与胡国频频开战。
在一次大战的时候,林将军孤军深入,他这样做,是因为相信身后有老永宁侯支援。
可是老永宁侯却受到许晖的指示,按兵不动。
许晖仅仅为了朝堂之争,而想要林将军白白送死。
老永宁侯迟疑了半天,最后,他决定不听从许晖的密令。
只是他去得太晚了,胡人先后对林将军和老永宁侯各个击破。那场战役之后,生还的仅有临阵脱逃的陈平,还有昏死过去的林斐。
林斐醒来之后,发觉已经天翻地覆,而许晖蒙蔽了穆宗皇帝,对天下人说,此战失败,是因为林将军刚愎自用。
林斐在胡国忍辱负重好几年,终于回到了上京,他希望将当年之事昭雪,面对许晖却无能为力。
三年前,他心灰意冷地被流放到凉州卫。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林斐回京,搅动了一城风雨。
许晖深夜召集门客,烛光照亮了半个尚书府,许晖急躁问道:“如之奈何?”
门客左右望望,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晖气急骂道:“若是当年老永宁侯听老夫的话,林斐就战死了。妇人之仁啊,妇人之仁!”
沉默的门客终于问出了一个问题:“林斐回京领罪的时候,大人为什么没有除掉他?”
许晖回想起来,越想越奇怪。
他当然是要对林斐下杀手的,可是从林斐现身,到他在凉州卫的几年,许晖的人从来都近不了林斐的身。
许晖只以为是巧合,谅林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后来,索性把这件事忘了。
现在细细想来,当然是有人一直护着他。
这人还能有谁?
那年林斐现身之时,殷衢才刚刚即位,难道那个时候,殷衢就在谋划着?
“大人——”
许晖怒急攻心,一下子眼一黑竟然是昏了过去,惊得尚书府彻夜不宁。
天亮后,尚书府传来消息,许晖被林斐的状告气昏倒,醒来时,发现双腿动弹不得。
***
钟粹宫的隆冬还没有过去,但是听见了林斐回京的消息,再冷的宫室也灭不了心里的暖。
素琴打了猩红毡子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冻得跺了跺脚,看着郑贵妃甘之若素的样子,一时觉得殿内没有她感受到的那样冷。
素琴向郑贵妃出主意:“娘娘,陛下在凤凰楼大宴,这个时候向陛下递个话儿要出去,就算是禁足未满一月,想来皇后也不会过多阻拦。”
郑贵妃却摇了摇头:“何必生事。”
素琴无奈了。
素琴给郑贵妃手上塞上一只小巧黄铜炉,就走到窗边去检查窗棂是否严实漏风,正看着,忽地发现远远地走来一群人拥着一凤冠珠翠的女子。
素琴慌忙跑过来,小声对郑贵妃说:“不好了,皇后过来了。”
饶是淡然如郑贵妃也有些不安,她听说了许父因林斐而中风瘫痪一事,只怕这次皇后不会好打发。
乾清宫中,殷衢嗤笑一声,轻飘飘将手上折子一扔,问张福山道:“你猜许晖是真病还是装病?”
张福山挠头:“这……奴婢实在不知。”
殷衢道:“且由他去吧,朕倒要看看许晖能玩出什么花样。”
殷衢把这件事就轻轻放下了,反而问道:“宴会准备好了?”
张福山说道:“宴会是准备好了,可是有一件席位的事儿……”
殷衢觑他一眼:“这等小事。”
张福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纠结一会儿,终于道:“李贵太妃差人递了话,说想安排长乐公主和武襄侯近些,陛下你看……”
“……把卫陵拿远些,这也要朕教你?”
“是!”
夜宴如期而至。
凤凰楼是宫中宴饮之地,今夜凤凰楼辉煌如昼,殷明鸾踏着轻云履来赴宴,她身边跟着的是如今的司礼监红人多善公公。
多善亲自到醴泉宫接迎殷明鸾,殷明鸾是看着多善一步步起来的,自己没有察觉到什么特殊,在外臣看来,更让人对长乐公主的地位心惊。
殷明鸾在凤凰楼外碰见了卫陵,卫陵此时正和权贵们作揖攀谈。
殷明鸾不过是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了卫陵一眼,见他被众人簇拥着忙着应酬,没有打算过去。
可是卫陵刚一看到她,就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侧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卫陵走了过来:“看见了我怎么要走开?”
殷明鸾瞧他一眼,卫陵眼中带笑,她说道:“看你那边热闹,我不爱热闹。”
卫陵笑道:“这就是说胡话了。”
他忽然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冰糖葫芦:“在街上买的,给你。”
殷明鸾是爱冰糖葫芦的,可是她有些纠结,她狐疑地看着卫陵:“我们之间是在做戏,你不会忘了吧?”
“没忘。”卫陵将冰糖葫芦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泄愤般地揉了揉殷明鸾的头。
殷明鸾往后跳了半步,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发现每根发丝都妥帖,于是舒了一口气。
卫陵笑道:“今晚你坐我边上。”
殷明鸾:“为什么?”
“做戏,你不会忘了吧?”
殷明鸾正要说话,忽然眼尖看见李贵太妃身边的芳姑姑竟然出现在宫中。
殷明鸾走上前两步,挽着芳姑姑的手问道:“芳姑姑,你怎么在这里,母妃还好吗?”
芳姑姑点头:“一切都好。”
接着,她稍微走动了一步避开卫陵,她带着笑回答殷明鸾的第一个问题:“奴婢多嘴一声,李贵太妃不知为何放心不下殿下和卫公子,非要奴婢来亲眼看看你二位是否一切都好,依奴婢说,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怎么会不好?”
殷明鸾一愣,讪笑道:“是啊。”
然后她向卫陵小跑着过去:“卫公子,等等我。”
娇憨可人,像是一只亲人的幼鸟。
卫陵一挑眉。
殷明鸾没有坐在张福山安排好的殷衢手边的位置。
殷衢饮了一盏酒,却没什么滋味,他目光有一瞬间的分散,南邵国使臣看到,以为上国皇帝在看他,连激动地端起酒杯。
殷衢扯出笑,平静地受了南邵使臣的敬酒。
他转头问张福山:“长乐公主在哪里?”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不起眼的一角,殷明鸾跟在卫陵身后,款款走来。
卫陵高大,殷明鸾小巧,看起来倒似是一对璧人。
殷衢的心情于是不好了。
他不愿意看到殷明鸾身边出现别的男人,但是他心底知道,殷明鸾对卫陵应该是没有特别情愫的。
殷明鸾和卫陵,不光没有情愫,他二人之间还隔着一层血淋淋的真相的。
所以他对于李贵太妃乱点鸳鸯谱理应不给眼神的。
殷衢又饮了一盏酒,希望压下心中多余的烦躁。
殷明鸾跟着卫陵走进殿内,她是为了应付芳姑姑,却不愿意被别人多注意到,只是她走进来的时候,还是有多多少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殷明鸾装作毫不在意,坐在了卫陵边上的位置上。
其他人于是也状若无事地转过了头。
毕竟,传闻中的殷明鸾是一个大权在握,好结交权臣的公主,谁敢不长眼睛搅扰了公主的大事?
殷明鸾坐下,余光一扫,看见芳姑姑正朝着他们这里看,于是殷明鸾马上为卫陵斟上酒。
“卫郎,吃我一杯酒。”
卫陵一愣,动作迟缓地接了过去。
这时,从围屏后穿来一个人,正要越过卫陵入席,他刚从屏风后要过来,正一眼看见了卫陵,于是拱手走来:“卫兄。”
陆桓对卫陵心中是存着几分敬意的,加上他们两人某种程度上都是长乐公主府的人,于是陆桓率先走过来打招呼。
卫陵刚刚接过手上的酒杯,他将酒杯稳稳地放在手边,也站了起来:“陆兄。”
陆桓一笑,然后他看到了坐在卫陵身边的殷明鸾。
他脑子迟缓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卫陵,然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回去,一身清风朗月变成了傲雪凌霜。
他分外客气了些:“殿下。”
殷明鸾丝毫没有察觉,笑着说:“陆郎近日可好?”
陆桓说了一声:“好。”
殷明鸾这才看出他对自己有些冷淡,她怀疑陆桓要转身走人,可是陆桓却问也没问,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殷明鸾有些无措地被夹在了卫陵和陆桓中间。
殷明鸾没有注意到,远远的,裴元白久久看了她一眼,等殷宝华走近,平静地收回了眼神。
但是殷宝华依旧警觉地往殷明鸾那边望去。
裴元白冷淡的目光落在殷宝华身上,似乎是在等殷宝华发火,可殷宝华嘴唇动了动,然后满不在乎说道:“落座吧。”
裴元白当下有些奇怪地看了殷宝华一眼,他坐下后,余光看到殷宝华坐在了他身边,接下来的整场宴会,他没有看殷宝华一眼。
而奇异的是,殷宝华收敛了脾气和厚脸皮,也没有主动朝他搭话。
殷衢端坐高位,他对着众使臣举起酒杯,口中却轻声吩咐着张福山:“让长乐过来,坐在下面成什么样子?”
张福山看了一眼下面坐着的长乐公主和嘉阳公主,想了一下子,觉得陛下并没有注意到嘉阳公主,于是好心地不打算把嘉阳公主牵扯进来。
张福山欠身:“是。”
张福山去去就回来了,殷衢凝眉一忘,殷明鸾不仅没有动,还对着卫陵笑得开心。
笑得太开心了。
然后他看见卫陵伸出手来,抹去殷明鸾脸上的糕点屑。
殷明鸾竟然没有躲。
殷明鸾站了起来,亲昵地对着卫陵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站了起来。
殷衢松了一口气。
然而殷明鸾没有来到他的身边。
殷明鸾挽着李贵太妃身边的芳姑姑走向卫陵,略显羞涩地说着什么。
卫陵翩翩站了起来,与殷明鸾相识一笑,然后拱手文质彬彬地对着芳姑姑说话。
殷衢捏着酒杯的边沿,指腹有些发白。
张福山这个时候说:“陛下,公主不愿意来。”
殷衢道:“知道了。”
正在殷衢沉默之际,胡国伽罗布忽然越过众人站了出来:“陛下,胡国有礼物要献。”
殷衢看向了伽罗布,这位胡国的王子依旧莽撞热情,相比之下,却比殷明鸾身边的那几个男人要顺眼得多。
殷衢轻轻颔首。
殷明鸾听见伽罗布出声,也望了过去。
伽罗布自步入凤凰楼后,虽然没有与殷明鸾攀谈,粘腻的目光也时不时地落在殷明鸾身上,让殷明鸾不光不自在,更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现在伽罗布站起来说话,殷明鸾安静下来,打算看看伽罗布有什么阴谋要施展。
伽罗布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他的礼物来了。
是整整十二个身披薄纱,身子曼妙,面容娇嫩的胡国美女。
殷明鸾捏紧了手指,渐渐坐直了。
卫陵没有动,眼珠转动,斜着眼在打量殷明鸾。
殷明鸾掩饰般地笑笑。
卫陵说道:“陛下一向不好美色,胡国王子这里送得却不上心。”
不远处,几个中年的官员悄声说道:“陛下即位已经三年,后宫无所出,想来陛下也不会让皇长子从胡国女子肚子出来的。”
殷明鸾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悄悄抬眼望了一眼殷衢,不巧正对上殷衢的目光,她的心一抖。
殷衢的目光似乎有些冷,殷明鸾想,一定是他对伽罗布的“礼物”不喜。
毕竟,他是那样正经的人。
然而……
“多谢美意。”殷衢扯出一丝笑。
他伸出手指向当中一女子:“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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