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是一座不大的小城,烟火气息却浓厚。
长街两边,各色铺子琳琅满目,店主不遗余力招呼着客人。
陵坚穿行过热闹的街道,在一座破败的小院前停下。
木门久经风雨,早已衰颓不堪,一把铁锁早已锈得不成样子,小院屋檐上长着几簇荒草,风一吹,东倒西歪地摇着。
这里显然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
“皇上,这里就是静妃娘娘少时住过的地方。”
闻秦低声说着,握住门锁,轻轻一拧,那锁便如朽掉般落在闻秦掌心。
木门被推开,发出斯嘎刺耳的声响,简直让人心惊胆战,怕再用力一点,这门可能就会四分五裂成渣。
陵坚缓步走进去,一点点打量过小院中的陈设。
院中一棵月桂树早已枯死,树下有张竹椅,落满厚重的灰尘,早已看不出本色。
房间里也好不了多少,桌案上尽是积灰,屋角蛛网密布。
陵坚在当年萧璃住的那间房里,站了许久。
五年前,萧璃离开不夜都时,没有回蒲城。
陵坚恨她的决绝,不曾让人跟着她。
等他心生悔意,派人去寻她的下落时,已然找不到了。
她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没有一点踪影。
陵坚找了两年,没能找到她,心灰意冷下,只能放弃了。
他平静地做着他的皇帝,尽心尽力治理这天下,与皇后方清猗相敬如宾。
便连对后宫那些妃子,也是雨露均沾,不曾对谁有半点偏爱。
只是,面对礼部数次请求再度选妃的奏折,陵坚都给否了。
五年过去,皇宫里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萧璃,没人记得,宫里曾经有个静妃娘娘。
还记得的人,都只道静妃娘娘惹怒了帝王,这才被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却无人知道,夜阑人静时,空无一人的月璃宫内,总会有人默默无声伫立。
母后痛骂他无情冷血,骂他根本不懂爱这个字怎么写。
他似乎的确不懂怎么爱萧璃。
甚至,都不曾好好爱过她。
他甚至从来都不曾真正去了解萧璃这个人,了解她的过去。
萧璃嫁给他时,他只将她当做再普通不过的妃子。
等他终于意识到,萧璃对他的不同,努力想要去对她好时,她却连叫一声表哥都不肯了。
他用愤怒激烈的方式去回应萧璃的冷漠,却终究让他和萧璃之间,走到了彻底决裂那一步。
萧璃,你现在,过得好吗?
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不会再做噩梦,梦里,也不会再哭了吧。
栎阳皇宫,秦落羽见到陵坚时,心里又是唏嘘,又是不忍。
上次见他,还是一年前,秦落羽和陵君行回不夜都,为陵若举办婚礼时。
一年过去,这儿子身上沉郁肃冷的气场,又增加了几分。
不过二十几岁的人,脸上难得有笑容,这几年一门心思都扑在治理国政上,十足十的工作狂人。
也是,难为他了。
当初得知萧璃的事,秦落羽气得要死,第一件事就是赶回不夜都,将陵坚痛骂一顿。
第二件事,就是瞒着陵坚,四处去找萧璃的下落。
陵坚这几年找不到萧璃,是有原因的。
这人早就被陵君行找到,还被藏起来了,他还想找得到?
和他亲爹斗法,陵坚还是差了点。
本来就这个儿子干的那些缺德事吧,秦落羽是不想告知他萧璃下落的。
可是,自己这傻儿子明面上对萧璃半点不介意,从来不曾提过萧璃半个字。
背地里,听说大半夜经常跑到月璃宫枯坐,一坐就是一整夜。
他现在睡眠出了严重问题,几乎每晚都彻夜难眠,宫里的太医没奈何,后来不得已去请了薛玉衡。
薛玉衡诊完,没说什么,转头给秦落羽写了一封信:“心病还要心药医。”
秦落羽看完信,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决定,让陵坚来一趟栎阳。
当然,理由是她想见陵坚和陵若了。
陵若早已嫁给卫无忌的长子卫遵,刚怀了身孕,不便前来。
于是乎,陵坚便微服来了栎阳城。
“听说你来栎阳的路上,去了一趟蒲城?”
秦落羽示意陵坚坐下,故意道,“还记挂着萧璃呢?”
陵坚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
“你说你,现在知道想萧璃了,以前人家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咋不干人事呢?”
秦落羽真是恨铁不成钢,“我跟你说要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亲眼看着你长那么大,我真怀疑你不是你父皇的儿子。”
咋能差别那么大呢。
陵君行当初对她,那是百般容忍,处处顺着她,生怕委屈了她。
到了陵坚这里,简直跟换了个人,只知道硬刚。
搁谁谁也受不了,何况是萧璃。
本来萧璃童年时就对亲密关系有极其严重心理阴影。
对这种孩子,除了爱她疼她宠她外,根本就没得别的办法。
只有爱,才是最好的治愈,才能真正改变她对过去的认知,愿意主动去构建新的亲密关系。
当初萧璃说喜欢陵坚,愿意嫁给陵坚,秦落羽还挺高兴的。
如此萧璃不用搬出宫,不用再和丈夫磨合,和陵坚多年相处,彼此间都很熟悉,萧璃应该会过得很顺遂才是。
谁能想到,陵坚不让萧璃怀孩子也就罢了,还将萧璃软禁在月璃宫,不准她出门半步,末了还不顾萧璃的求情,非要杀了侍女朝云。
萧璃在宫里除了秦落羽外,没什么特别亲的人,朝云从她进宫就陪在她身边,对她就相当于亲人。
可恨陵坚竟然只顾着跟萧璃斗气,完全不曾体谅萧璃的心境。
于是终于让朝云的死,成了压垮萧璃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从此让萧璃对他彻底由爱转恨。
秦落羽心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要不是看在你一天到晚睡不着觉,失眠的症状已经快要病入膏肓的份上,她才不想告诉他萧璃的下落。
秦落羽走到桌案边,提笔写了个地址,拎过旁边的礼盒,连同那张纸条递给陵坚。
“明天我和你父皇去西山赏花,你替我去趟这里,送个东西。”
秦落羽无声叹息,她身为母亲,能帮陵坚的,也就只能到这了。
陵坚带了闻秦,拎着那礼盒,找到秦落羽所说的地址时。
巷子里里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几个孩子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四五岁小女孩正在当老鹰。
小女孩皮肤瓷白,脸蛋圆圆的,眼睛很大,黑葡萄似的,透着灵动可爱。
她迈着小短腿儿,蹬蹬蹬去追那些四散躲藏的孩子。
一个没注意,被绊倒在地,磕到了下巴,她只觉疼痛非常,不由哇哇大哭起来。
小女孩哭得可怜巴巴,那眉眼,竟有几分异样的熟悉。
陵坚心中竟是软了软,扶着小女孩起来,帮她检查下巴上的伤口。
破了皮,伤得倒是不严重。
“你家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泪眼朦胧地,歪着小脑袋打量了一下这个叔叔,觉得这个叔叔不像坏人,抽噎着说:“好。”
陵坚便蹲下身,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小女孩伸着小手给他指路:“那边哦,那里就是我家。”
小院院门开着,小女孩稚声喊:“娘,娘,我摔到啦!”
屋内一个女子匆匆出来,“摔到哪儿了?快进来,让娘看看。”
听到这个声音,陵坚脸色骤变,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漆黑的眸底仿佛瞬间着了火。
是萧璃!
那头,萧璃大步奔过来,见到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的陵坚,仿佛被点了穴道般,怔在那里。
“娘,是叔叔送我回来的哦。”
孩子委屈巴巴地揉了揉下巴,“我这里好疼哦,叔叔说摔破了。”
萧璃被孩子的声音唤回神来,平静冲陵坚点了点头:“谢谢。”
她从陵坚手里接过孩子,“月儿乖,娘带你去涂药。”
陵坚攥住了她的手腕,“萧璃。”
萧璃皱眉:“表哥,有什么话,等我帮孩子处理完伤口再说好吗?”
这一声表哥,让陵坚纷纷乱乱的心神里,升起一点清明,和莫名的希冀。
她肯叫他表哥了。
她终于肯叫他表哥了。
陵坚下意识松开手,心头百感交集:“好。”
月儿打量着陵坚,好奇地说:“娘,你认识这位叔叔么?”
萧璃点头,“是你若姑姑的哥哥。”
去年陵若大婚后,曾随着秦落羽一路游玩到了栎阳,见过萧璃和孩子。
是以月儿知道她有个若姑姑。
月儿眨巴着眼:“那我该怎么喊这位叔叔呀?”
萧璃神色微微不自在,但很快便恢复正常:“叫表叔叔。”
月儿脆生生喊:“表叔叔。”
陵坚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乖。”
萧璃带着孩子进屋去了。
闻秦看了眼秦落羽的地址,压低了声音:“皇上,我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陵坚点头,“外面等着朕吧。”
昨日母后只给了他地址,要他来这里替她送个东西,但并没说,这里住的人是谁,只说,是一位故人。
陵坚以为是母后的故人,想着她不愿说,自有不愿说的道理,却没想到,这里住的人,是萧璃。
看来,母后是故意要他来这里的。
陵坚拎着礼盒,站在院中等候。
这小院清雅幽静,院中所晾衣服只有女子和孩子衣衫,却没有男人。
这里只有她和孩子住吗?
好半天,萧璃才出来,“抱歉,月儿每天都会午睡,我刚哄她睡着。”
“无妨。”
想到那孩子的容貌,陵坚心里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孩子......”
“这孩子和表哥没关系,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
萧璃似乎猜到陵坚在想什么,“姨母没告诉你?我早就成婚了,夫君是个大夫,这几日出门采药去了。”
陵坚压下心头的涩意,将礼盒递给萧璃,“母后让我送来给你的。”
“姨母费心了,还请帮我谢谢姨母。”
萧璃的态度客气又疏离,“让姨母以后别再费心给月儿准备衣裙了,月儿小,衣裙太多了也穿不完,有几套够穿就行。”
秦落羽太疼月儿了,什么都要给她最好的,生怕短了什么。
隔三差五就命人送东西来,前几天她来看孩子,见衣裙微微短了点,说回宫就给萧璃再准备几套衣服送过来。
其实以前送萧璃的好几套,都还没穿呢。
陵坚:“多送几套,也不打紧。”
萧璃:“......”
两人一时有些相对无言。
陵坚沉默了一会儿,“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萧璃露出个笑容,“当然。姨母很照顾我,我夫君......也对我很好。”
陵坚有些恍神。
记忆里,好久不曾看到萧璃这般明媚的笑容了。
看来她真的过得很开心。
陵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欣慰有之,怅然失落有之。
“萧璃。”半晌沉默后,陵坚终于低声道:“当年的事,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是他早就想对萧璃说的。
他始终欠她一个道歉。
“当年的事,我早就忘啦。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的。”
萧璃语声轻快,“表哥,我离开皇宫,才发现,以前是我钻了牛角尖。姨母说得对,这个世界天宽地阔,那些不开心的过去,不过是过眼云烟,没必要太过执着。”
萧璃是真的感谢秦落羽,她对她太好,也教会了她许多。
这几年她一个人带孩子,却不曾走上当年她娘亲秦素菡的路。
曾经那些折磨她的噩梦,过分悲观压抑的心境,如今统统没有了。
无论是她还是孩子,都过得很开心。
至少,而今她再见到陵坚,可以平静以对,喊他一声表哥,心里却不会再有滔天波澜。
没有恨,或许,也不再有爱。
表哥,只是表哥而已。
“表哥,今天就不留你喝茶啦。”
萧璃浅浅笑着,“我夫君没在家,着实不方便。改天等我夫君回来,表哥再过来玩。到时候,也让表哥见见我夫君。”
这分明就是逐客令了。
陵坚喉咙里仿佛哽住了般,声音有些滞涩:“好。”
话落,果然就这样走了。
萧璃关了院门,无力地靠在门板上,轻轻吁了一口气。
见了她的“夫君”,他就该彻底放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