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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略认得。”
相里飞卢收回视线, 手里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停了,“这个人……怎么了?”
黑面罗刹伸手出去烤火:“嗨,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是想到孔雀死了,他又是孔雀唯一的徒弟, 或许多少与你姜国有些来往。凤凰可是属火的, 也幸好他没过来, 不然我看你们姜国就要完蛋了……”
相里飞卢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常:“我也不会让姜国有那一天。”
“那你是见过他了?长得如何?听说容仪是六界姿容绝世的头号美人,我只认得容仪的气息, 但没见过他的人。连他的气息,我都是从神域路过,见到有人朝拜他摸过的石头, 留意了一下。”
“长得……”
倒是还行。
他从来不以美丑相貌断人,只是凭借所有人该有的认知明白,容仪的好看令人心惊。
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没注意。罗刹请说。”
“我从前也只是听闻,没亲眼见过, 但这次亲眼见了那小执行人从梵天回来,一身衣裳都换了, 光鲜亮丽的。明行生性风流,见到好看的就会问人家愿不愿意同自己成亲在一起, 之前有名有姓的, 已经有了三十多人, 上到九天龙子, 下到海族鲛人, 这次还搞到了神域的执行人头上。对了, 执行人……佛子, 你听说过是什么吗?”罗刹又问道。
相里飞卢仍然是淡声回答:“从前不曾听说去,前段时间方才知晓。”
“那便好。执行人不在人界,不在天界,连传统的修行方法都没有,只凭人界供奉,增长乏力,再就是千年出一个天运代表——天运还不一定就落在执行人手里,比如容仪。”
罗刹又喝了口茶,满脸八卦地笑了起来,“那小执行人长得是可以,就是看着有些凉薄阴沉,穿着织女缎回来的,那叫一个漂亮……明行亲自说,以徒弟名义将他留在身边,需要的时候会接他回天界‘修炼’。”
“那么明行本人呢?”相里飞卢轻轻问道。
“我没见到,不过应当还在天界吧。天界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些事情可以乐一乐。要我说,佛子,我知道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欲,但是你不去飞升,实在可惜!我单单去了神域,已经见到数不清的宝殿仙境,别说天界了!”
“若天界人人都自在满足,又怎会人人探听这些琐碎隐秘小事,并以此称奇。”相里飞卢说,“人间有七情六欲,众生百态,我实在不需要往天界去听。”
黑面罗刹肃然起敬:“是我唐突了,佛子。说到底,我也羡慕你。人人都修行想要登仙,我也不过是从众。”
他又喝了几大罐子热茶,跟相里飞卢说了一些途中见闻。
六界哪里又有了一个新的聚灵地,里边生长了许多不常见的神药,或者哪里又多了一种奇珍异兽,有何本领,记载于某处……
相里飞卢一面听着,一面在纸笔上记下。
他常常做这样的事。
太阴界辽阔无疆,异兽、神药时常会有,但是他要镇守姜国,从未出界。
云游的僧侣和修行人会来佛塔之下小憩,将他们的所见所闻讲给他听,也有许多人受他功德恩惠,会自发地带来各种珍贵的消息与材料。
片刻后,黑面罗刹起身告辞,相里飞卢留他在客苑里住一夜,罗刹说:“不用了,我赶着去别的地方,是转成过来给您说这些事的。”
黑面罗刹望着佛塔之下沉睡的街市,感叹了一声:“你这里也好,这么多年了,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们云游四海,修行寻仙,不就是想在这么漫长的寿命里,找一些安心之所么?好在你是找到了。”
相里飞卢仍是微笑。
入睡前他去占星台观测了一下星象,半幅玄武壁水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暗蓝色,而是被某种淡红的光芒包裹。
明行星越来越近,冷静而恒长地在天幕上高悬着,耀眼刺目。
相里飞卢伸出指尖描画那颗星星的位置。
食指指尖就可以将它挡在眼前,但这颗星星与姜国之间,又或是与他之间,所隔的距离,所承受的来势,又是多么遥远?
他对天界从来没有产生过半分的好奇心,只在今夜,心念电转。
那个穿粉白衣衫的少年,此刻在天地的另一端做着什么?
一旦离开,那曾经亲密无间的距离,也变成了银河之隔。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如同梦境,白昼来临,轻轻一拂,就悄然远去。
十五天、十六天。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门内聚着一群神官和云游僧侣,正在听他讲经。
“不运用智巧去获得什么,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得到的缘故,心中没有不明白、不自觉和因不明白而烦恼的影子……”
窗户开着,今天的日光通透明亮。
早上他看过一些病人之后,让青月镇的神官试着接手去做,他便在旁边为云游的来客讲经。
一个人影靠近了窗户,仿佛是好奇似的,正往里边看过来。映在窗户里明净的影子,那应该是个少年人,披散着头发。
这很少见,姜国人讲究礼数,尤其是在靠近佛塔时,无人不会庄重打扮。
相里飞卢的声音停了停。
“大师?”
下面坐着的一位僧侣有些疑惑地问道。
“心中没有不明白、不自觉和因不明白而烦恼的影子……”
那窗后的人影忽而往左一动,消失了,紧跟着,有女人低声的呵斥:“不要乱走动!把头发束好!这里不是你可以撒野任性的地方!”
接着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小声抱怨着:“知道了,我是发钗散了,想找个地方梳理一下……再就是,大师会在里面吗?我听见了讲经声……今日为大家看病的不是大师了,我想看大师。”
“小声点,也不害臊,对大师要保留敬畏之心!”
……
重重琐碎嘈杂,也如同浮光掠影一般从耳边过了。
而相里飞卢也察觉了,在那人影消失的那一刹那,自己心底悄然而生的……失望。
他停了下来,说:“今日宣讲,到此为止。”
他刚刚才讲到一半,此刻突然终止,底下的僧人们纷纷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相里飞卢整衣起身,沉声说:“我已不适合讲这本经书,对于各位的等待,十分抱歉。这经文中的事,我现在做不到了。”
室内一片哗然。
相里飞卢却仿佛没有听到种种议论,自顾自地起身往外走去。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不多犹疑,不多徘徊。一旦有什么变动,也即刻检讨自身,从来都无愧于佛法。
小时候他出了错,佛塔一百多名授业弟子中,只有他一个人不用任何提点,自己察觉后,便去地宫中领罚思过。他在那里想透了许多阻碍他的问题,比如他这样的人,要如何看待戒律?又比如他要如何看业障?
相里鸿辞别隐退,孔雀身死,将士阵亡在前,他又如何抵御思念与痛惜,如何抵御这人间赏赐他的所有欢愉与痛苦?
他往佛塔下慢慢行去。
地宫入口幽冷,冷风透骨,吹得相里飞卢被镇魂钉贯穿过的伤痕隐隐作痛。痛到极致就是热,仿佛被什么人吻过,难以分辨。
耳边传来鸟鸣声,叽叽喳喳的。上次容仪烧了中央的百年古树,留下一片焦土,这次他回来后,已经清理干净,为这棵树施以救治,只是还在等待焦土复萌。
那些鸟儿却因为这件事,没了归处。这些鸟一只一只的都比原来瘦了,也大约是少了他这个喂食人的缘故。
相里飞卢刚刚想到这一点,他眯起眼,苍翠的眼底有些软化,瞬间带上了几分温柔。
刚好地宫旁边有神官晒好的麦子,他走过去拿了一把,立在庭院中,散给鸟儿们吃。还有的鸟儿不肯去地上吃,非要往他手上站,他也无声默许了。
只是一刹那间,他忽而想起那个寂静的黄昏,粉白衣衫的少年盘腿坐在椅子上,孩子气地视线横扫,吓走了所有的鸟儿。
“啾,啾啾。”
跳到他手臂上这只麻雀在他手心啄了几下,跳来跳去的,有些沉,那喙尖锐坚硬,啄得他有点疼。
他垂眸去看它——这些小麻雀都饿瘦了,唯独这一只不仅不瘦,还有些圆润,像只肥鹌鹑。
他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这只麻雀忽而也昂起了头,乌溜溜的小豆子眼盯着他看。
他在这双眼里看到了某种熟悉的笑意。
下一刻,麻雀消失了,他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年人。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只被轻轻拢好,一身粉白色,身上光华流动,十分耀眼。
容仪直起身,将舌尖的麦粒轻轻吐掉,伸手擦了擦嘴角,一脸得意的笑容:“这次你抵赖不掉了,你的确是亲手喂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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