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阁楼一片寂静, 外边细雨纷飞,无人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小处发红微烫的天地。
榻上被翻红浪,湿润灼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中散成缠绵不清的热度, 连细碎的声音都模糊了。
眼前的一切对相里飞卢来说都是陌生的, 容仪的眼角发红,乌黑发丝散乱地落在肩上, 那双纯然漂亮的眼睛里是如同潮水一般涨满的欢愉和依恋,那眼底映着的他的影子, 也让他自己感到陌生起来。
这种迷乱、放纵, 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却又无法挣脱。
床褥是层叠的柔软,静谧无声容仪轻轻闷哼出声,而他压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胸口隐痛。刚刚给容仪灌输真气, 明行的反噬让他胸中压了一口血,淡淡的甜腥味在喉咙里弥散。
即便现在一片漆黑,他也知道自己气血逆流, 倒行上涌。
那手上的伤痕仍然在一滴一滴地渗血,或许正是这样的失血, 加之经年累月绷紧的疲倦, 他感到微微的晕眩。
这种晕眩中,仿佛有他童年时的钟声响起, 是相里鸿还未离开国都之前,佛塔的钟声。
人们在佛塔修建了一座镇魔钟,钟声沉沉,一经敲动, 便能在王城上方久久不散,每逢入夜,钟声便会敲响,一旦声音有所减弱,佛塔的人便会再次敲动,如同一个固执的守夜者,要叫醒一个摇摇欲坠、沉睡的人。为了驱逐妖邪,所有百姓忍受了长达十多年的、夜晚的钟声。
这种钟声是他十五岁时停的。
那一年,相里鸿将青月剑交给他,他华服高冠,一个人抱着青月剑,在万民跪拜中,从长街走向国师台。
他还不是很高,青月剑长而沉重,从那一刻起,他就是那样紧紧地握着它的,从未放开过。
国师台上,姜国皇帝俯身屈膝,国师台的玄铁大门在相里飞卢身前缓缓打开,绽出沉重的回音。
相里飞卢踏上台阶,也在此刻,他背后的佛塔的镇魔钟轰然落地,钟声震耳欲聋,回旋绕梁,久久不散。
在那钟声中,长街两头渐渐起了议论声:“那就是佛子!才十五岁,从今以后相里大人卸任,他就是我们的国师了!”
“相里大人呢?相里大人要去哪儿?他不再当国师了么?佛子虽是佛法化生,但他毕竟只有十五岁……”
“为何落钟?”无尽的人都往回看去,往佛塔的方向看去,议论声越来越大,如同滚水,将要沸腾起来,“为何落钟?”
“镇魔钟落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啊?”
这声音里带着无限迷茫和惊惧。
相里鸿站在佛塔高处,坦然、凝定地在众人惊疑的视线中站定,朗声笑道:“从今以后,镇魔钟封禁,王城人可以安睡了。”
相里飞卢仍在往前奏折,没有停下来,没有回头。但他感应到了这种注视。
在国师台上,相里飞卢抽出青月剑,长剑铮然入地,淡金色的守护法印瞬间自剑身扩散,那种温暖浸润的力量如同带着风,像烈烈长风吹过茂盛的草原,草叶如同水中涟漪,倾倒摇晃,结界瞬间扩散到整个王城!
青月剑暗青色的剑身上,也泛起了淡金色的光华。他站在风中,脊背挺直,如同一株劲松。
所有人寂静一瞬间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百姓奔走相告,那一天街市热烈喧闹,所有人哭着笑着在夜晚提灯出行,放肆游乐,灯火照亮了整个阴暗的天幕。
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只要姜国人有一天能抬头往上佛塔,看见相里飞卢提剑守在那儿,他们就有一天完全安全、平和的日子可过。
姜国各地层层挑选的僧人来到佛塔前,由相里鸿引领剃度、受戒。
他说:“师父,我未曾剃度、受戒。如今我已成国师,仍未在佛前过教,我愿过教。”
“过教只是形式,你生来就是佛门人,这种形式有什么要紧?”相里鸿注视着他,“受戒,有所求,有所欲,妨碍功法,方才成为戒律。佛子没什么需要戒除的。香灰受戒的痛,你不必受,不必承诺给佛这种代价。”
香灰灼烧的痛他不必再受,那么他用什么来承诺,从此为姜国戒除其他一切?
没有人知道他给出了什么样的答案,只有每个王城的人日复一日地抬头往佛塔上看,清隽瘦削的少年一天一地长大,从少年长成为青年,从尚且需要佯装轻松地抱着剑,到单手就能将青月剑提起。
从孔雀大明王降临,到孔雀大明王离去,从强盛壮大,到隐隐衰退。
他不飞升,至今仍在那里。
那记忆里的钟声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他却在此时此刻,依稀仿佛听见了那种声音,如同提醒着一个即将陷入睡梦的守夜人。
他眼皮直坠,乌黑的睫毛颤抖着,等到容仪轻叹一声,困倦地抱着他一条胳膊陷入沉睡时,他手边的血迹也刚刚凝干。
相里飞卢坐起身,心脏仍在剧烈跳动着,他怔忡了片刻,等到心跳渐渐平息后,俯身伸手,轻轻地替容仪拢好衣襟。
少年人的发散乱柔软,乌黑光亮如同锦缎,勾着他修长的手指,相里飞卢低声叫他的名字:“容仪。”
旖旎情.事过后,容仪身上的高热消退了,转而陷入了另一种冰冷。他抓着被子,指尖有些发抖,随后抖得越来越厉害,三种气息在他体内游荡流窜,加上青月镇属阴属水,一下子把这种克应放到了最大。
容仪双眼紧闭,刚刚泛红的脸颊转为了苍白,怎么叫都叫不醒。
说不上的慌乱在此刻一闪而过,相里飞卢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脉搏,却没握住——容仪在这一刹那忽而变回了原身,随后越变越小,直至缩成了……一颗圆溜溜毛茸茸的小球。
相里飞卢微微睁大眼睛,一刹那有些手足无措。
*
“凤凰一族,带有涅槃之力,一旦受伤严重,即缩回幼态,自发休养。如若受致命伤,长时间休养,浴火重生。修养期间,不可打断。”
相里飞卢持剑立在巡守的神官坞高台上,低头翻阅典籍。
灯光晦暗,高处冷风猎猎,他作收袖中却团着一小团温暖的东西。
容仪还在睡着,成为一颗小团子的模样,毛茸茸地蜷缩在他袖中,中途没有醒来。
那短短尖尖的小喙如同一角光滑的象牙,时不时地跟随他的动作,戳他一下。
他时不时要伸手进去触碰一下,确认一下容仪还在。
容仪这一路过来,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他这种情况,托付给他人不合适,他给他找了一个柔软的锦盒,想将他放进去,但容仪睡着依然不肯,小爪子勾着他的手,死活要钻他的衣袖,他没有其他的办法。
高台下跑来一个神官,气喘吁吁地问他:“大师,已经检查一切无误,物品都已经准备妥当,人员也都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何时启程?”
这神官也累了好几天了,形容憔悴,眼神却精光发亮,透着认真与坚毅。
相里飞卢将手中的书本合上。
“天亮启程,相里大人留守青月镇内。”相里飞卢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估量了一下剩下的时间,“我护送大家直到雾气消散,其中天明行动,夜时聚集休整,仍然按照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神官结阵护送,一刻都不能松懈大意。”
神官说:“可东边守城王的意思,是想多分派些士兵,日夜兼程护送,他们好早日做安置。”
“不行。”相里飞卢断然否决,“从这里往东边守城处还有上百里,并不是出了青月镇,就全然没有雾气,入夜依然是妖魔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一刻都不能松懈。”
那艳鬼他跟丢了,但是根据艳鬼给容仪造成的影响,按照明行反噬的业力,恐怕它也再撑不了多久。
穷途末路之时,妖鬼能做出什么事,他已经见得很多了。
他此次送行,多少也要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回来,妖鬼觊觎的神泪泉尚且在青月镇中,相里鸿至今未曾告诉任何人神泪泉的所在地,接下来最艰难的,恐怕反而是孤身一人的相里鸿。
为此,他将青月剑留给了相里鸿,自己换上了一把平常的斩妖剑。
天刚蒙蒙亮,所有人都醒着,马车动了起来,车轮缓缓往前行驶。
雨中,相里鸿自己推着轮椅,为他们送行。
短短几天时间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半。火光跃动下,相里飞卢忽而察觉,容仪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苍老了很多。
“快去快回。”相里鸿重新拿到青月剑,神情珍重而肃穆,“一路保重。”
“送完大家,我即刻回来,也请师父万事小心。”
相里飞卢翻身上马,一手提剑,一手执仗,火光驱散了寒凉的水雾,带着他挺拔的身姿一起冲破青灰的光影。
马上用红布系着的一串铜色铃铛叮叮响了起来,这驱魔铃所到之处,马车里的人们都纷纷探头出来看,听见这铃声,即是雾雨中有了一个令人安心的指引。
众人有序离开,慢慢地从一片熟悉的迷雾,往另一片不熟悉的迷雾中行动,出了神官坞,青月镇的小桥流水慢慢地消失在身后。
相里飞卢注视着面前的浓雾,低头往自己袖中看了看,容仪仍然闭着眼睛,在他袖中团成一小团,白玉色的小爪子软而执着地勾着他的手腕。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头顶翘起来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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