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容仪朦胧间知道, 缠住自己的是鬼。
艳鬼,也是存在于话本中的一种,以人血精气为食, 常以女子形态惑人, 与之相关的故事, 都香艳无边。
他并不害怕,也不惊讶, 只是有一些微微的好奇。
他见到鬼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凤凰法身, 众鬼退避。他只有一次受阎罗王邀请, 去地狱焚尽修罗鬼刹, 在那里见到了极恶鬼相,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东西,只有他不怕。
“上神想试试么?”那鬼手指冰凉, 这种凉激起他手指的疼痛, 让他不舒服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看见上神心中所思所想……我亦能帮上神实现愿望,上神想试试么?”
那鬼又重复了一遍。他面对他,态度有些瑟缩而恭顺, “但是,上神须得压住您的凤凰业力, 否则以奴卑贱之躯, 无法触碰您太久……”
那鬼收回手指,指尖已经被业力烫出红痕。天运自发惩罚着与容仪相克的存在, 就这么点时间里,他差点被凤凰业力烧穿。
容仪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星位落在了明行上空。
他娘亲曾经告诉他:“明行,就是天运所在, 明即为光明,行为指向,你以后会成为众星追逐之人,是天命的代表。你想要的,都会到你手里。”
他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因为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梵天,随后在不知道哪一天,有一个人前来告诉他:“你父母云游去了,已经在在须弥幻境中羽化,归于天地,这是众神所能想到的最安稳和顺的归宿了。正因你是明行,你的家人才能又这样好的结局。”
他并不关心其他人说的这些事,他只是一次又一次执着于回忆他们,回忆他娘亲那些平淡而亲昵的抱怨:“生了你,我就不再是凤凰族最漂亮的凤凰了。”还有回忆她那笨拙的梳毛方式,以及他父亲宽厚高大的身躯,他的手抚摸他的头顶时,带着微微的粗糙。
他们是他最初的喂养人。
给自己找一个喂养人,这是每一只凤凰的人生大事。
而他长在梵天,却从来未曾找到过一个喂养人。
他跟所有被收上梵天的神族子弟一样,跟在明王们身后听讲、修炼,饿了也有吃的。梵天的使者小龙每天都会送来新鲜剥皮的练实,统一发放给每一只凤凰。
和他一起的也有同族的小凤凰,他仍然记得一个名叫行秦的小凤凰,是他交上的第一个好朋友。
那一天,是众明王第一次教导这一批新来的神子的时候,他不爱听讲经,自己溜出来玩,正好撞见一起溜出来玩的行秦。
他会注意到他,是因为行秦有非常漂亮的羽毛。
行秦的羽毛是浅金色的,中间夹杂着白色的花纹,当时行秦正躲在树枝底下给自己梳毛,那动作娴熟而优雅。
他还没见过哪只凤凰,有这么好看的花纹。
他于是也敦敦地跳过去,小翅膀拍打了两下,豆子眼盯着他看:“你是凤凰吗?”
“我是凤凰。”行秦停下了梳毛的动作,歪头看他,“你也是凤凰,我认得你,你是明行。传说中天运的代表人,就是你吗”
“是我。”容仪肯定了对方的眼光,随后又往前探了探,翅膀扑腾了几下,“你的羽毛很漂亮,你好像很会梳毛,你也来给我梳梳毛吧。”
他就很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从来不会有人拒绝他。
行秦看着他,也抖了抖羽毛:“凤凰除了给自己梳毛,只能给自己的喂养人梳毛。我本不该给你梳毛,但是我愿意答应你一次,我答应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明行,而是因为你夸我的羽毛漂亮。”
容仪于是蹲在原地,等行秦过来给自己梳毛。
行秦的鸟喙是温暖的,像象牙梳子的质地,这让他感到很舒服,于是啾啾叫了两声。
他问行秦:“以前没有人夸你的羽毛漂亮吗?”
“没有,因为在凤凰中,毛色越接近赤金色,血统才最强。像你这样毛色最标准的,天运所在,才会被人夸漂亮,我的话。”行秦停顿了一下,说,“他们说,是杂毛。”
“可我觉得很漂亮。”容仪说。
“我也觉得……好了,梳好了,你满意吗?”
片刻后,行秦帮他把身上的羽绒理顺,语气严肃得仿佛是个卖东西的店家,“如果你很满意的话,我想对你许个愿。”
容仪歪歪脑袋:“我很舒服,你许吧。”
“今日我给明行梳了毛,是结了一个善因果,那么我许愿我在这里能天天逃课不被骂,然后回凤凰乡,接着和爹亲娘亲一起住。”
行秦拢起他的小翅膀,翅膀合十,认真对着他拜了拜。
“你不想留在梵天,以后当哪个明王的传人,光宗耀祖吗?”容仪问他。
据他所知,来梵天的人,除了他,还没有不想的。
“我想,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的血统和根骨太差了。我也不愿意听那么多复杂费脑的功课,我就想回我家,吃我娘给我做的水果糊糊。”行秦说,他乌黑的小豆眼一样瞅着他,“练实很好吃,可是我就想吃她给我做的水果糊糊,你懂吗?”
容仪想了想:“我不太懂。”
过了一会儿,容仪补充说:“我娘亲已经羽化了,她没有给我做过水果糊糊,我已经快要不记得她了。”
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是明王们的论法会结束了。
行秦往外面瞅了瞅:“好了,我该回去了,我不是你,我逃了论法会,就一定会被抓。谢谢你给我机会,给明行梳毛。”
容仪也很有礼貌,他答道:“也谢谢你给我梳毛。”
两只凤凰各自离去。
容仪第二次到行秦,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
明王们各自挑选了自己想要的徒弟,剩下的神族子女们可以留在梵天,自由观赏,过完剩下的大半个月。
容仪被孔雀大明王挑中了,不过那时候孔雀在太阴界忙着什么事,也没有太多功夫管他,他于是也就高高兴兴地混入了落选人员中,每天逍遥自在,十分快乐。
行秦过来跟他道谢:“托你的福,我落选了,而且没有被骂,我娘还给我寄了信来,说已经帮我准备了很多水果糊糊,等我回去吃。我会带两颗练实回去,给他们尝尝。”
容仪却很好奇:“你娘做的糊糊,真的这么好吃吗?”
“好吃的。”行秦仍然是一脸严肃,豆子眼里透着珍重和正直。
容仪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歪头问道:“那我能跟着你去你家,一起尝一尝么?我还没有吃过比练实更好吃的东西。”
行秦又看了看他:“可以是可以,但是……”
他说的“但是”是什么,容仪也没有听见。因为这时候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明行,你去我家吧!他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凤凰乡最穷的地方,你看,他的羽毛都是杂色的,不配和你一起玩。”
“明行,你去我家吧!我家在龙宫,有可漂亮的水晶宫,你要吃什么奇珍,我家里都有,只要你去了,我们那的人都会很高兴的!”
那么多人都涌上来,几乎把行秦圆溜溜的小身体淹没了。
容仪有些不耐烦,他扇了扇小翅膀,喙里喷出一团凤凰火来:“都走开,我只去他家,我只想吃他们家的水果糊糊。”
远方传来巡守罗汉的吼声:“都闹什么?刚刚起哄的,不要以为你们出身显赫便可在梵天胡来,扰乱佛门清净,都过来领罚!”
其他人都灰溜溜地被拎过去了。
行秦转身瞅他,若有所思:“我以前听说过明行天运,原来是这样。对你好的,你庇佑的,都能得好因果,被你讨厌的,与你冲突的,都会遭到惩罚。”
容仪歪了歪脑袋。
他并不太明白他所说的这些事,因为他一直呆在梵天。
除了这次以外,他以前也没有见过多少人,和什么人起过冲突。
他跟着行秦去了一趟凤凰乡。
行秦的家很普通,相对于凤凰这种养尊处优的族类来说,甚至有些寒酸。
容仪眼里并没有寒酸与富贵的概念,也因为他一直在梵天,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行秦的娘亲是一只有些病弱的白凤凰,说话有气无力的,但是很温柔。
他们并不知道他是明行,只是当他是行秦的一个普通伙伴,招待了他。
容仪第一次看见了别人家,是如何养凤凰的:父母、子女之间互相梳毛、反哺,彼此紧靠着团在一起,娘亲会在孩子睡前讲一个故事,会略有些生气地批评他们弄翻了碗盘。
这一切,都和梵天不一样。
容仪也吃到了那种水果糊糊——用最普通的几种果子,切碎后搅拌在一起,加入花蜜和冰泉水,是他之前、之后数年,都没有再碰过的美味。
“原来果子混在一起,还可以比单独的一种果子更好吃。”临走那天,容仪说。
行秦仍然不爱说话,他沉默寡言地把他送到凤凰乡之外。
容仪羡慕地说道:“你的爹亲和娘亲真好,我要是也可以和你一样就好了。”
行秦拍拍翅膀,眼神中露出一些骄傲:“是吧,虽然我的毛色并不漂亮,但是我很快乐幸福。”
原来这是快乐与幸福。
容仪后面看了一些书,渐渐地知道了更多。
作为一只凤凰,有人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他已经没有家人来养他了,但等他长大了,或许可以为自己找个情人。
他第三次听见行秦的名字,是在他从他那里回来的半月之后,孔雀即将从太阴界归位。
那天,他正在五树六花原睡觉,忽而听见有人议论:“这事要告诉明行么?这不可能的吧?明行怎么可去做血统那么低的人家的孩子?更何况他的前途是在梵天……”
容仪翻身醒来,问道:“怎么了?”
一条小龙向他报告:“见过明行。是凤凰乡有一对夫妇死了孩子,想要收养自己孩子的一个朋友,可他们查到最后,发现是……您。”
“谁?”容仪揉揉眼睛,不太理解发生的事。
“行秦死了!”小龙说,“那只叫行秦的凤凰,出门被妖怪抓了炼化了,他爹娘接受不了这件事,想再养个孩子,居然敢上梵天来问,您是否肯愿意……”
很奇怪的,容仪已经不记得那之后的事情,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参加行秦的葬礼。
他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是他临走之前,自己亲口所说:“我要是可以和你一样就好了。”
那一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孔雀大明王。
孔雀带着法相的无边慈悲,低头问他:“明行,你可找到你的幸福快乐了?”
他低声说:“没有,我想找个人养我。但我并不想他们这样来养我。”
孔雀有一双暗紫色的眼,几乎可以把人吸进去。
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语气轻缓温柔:“不必挂怀,这就是明行的天运,亦是你那位白羽小伙伴的天运。或者再往前,是你爹亲、娘亲的天运。”
孔雀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察觉了,仰头看他。
孔雀对他笑了笑:“未来有一天,也会是我的天运。”
在梵天的时间太漫长,他几乎已经要将这些过往忘却。
而今,他却在一个艳鬼的梦里看到了它。
往事如同浮光掠影而过,最后停在一个角落中。
无数个声音都在问他:“明行,你找到人养你了吗?”
无数道声音都在叫他,却不是叫他的名字容仪,而是叫他:“明行。”
明行、明行、明行。
他看见自己仍然是一只圆圆的小鸟的模样,穿过重重云层,来到了一处隐秘的殿堂。这殿堂他从没听说过,以前也没有发现过。
他在那里面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地方很暗,而那人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星尘,像是一尊雕塑坐在那里,像是已经坐了上万年。
他以为这是个雕塑,钻进他的衣袖里想要探查个究竟,但这衣袖的主人却忽而动了起来,那声音低沉沙哑:“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鸟儿。”
他不叫他凤凰,因为他对他而言,只是一只鸟儿。
容仪不明白这样的直觉来自哪里,他察觉到自己的凤凰业力在这个人这里,是被压制住的。
他很喜欢那个人的袖子,钻进去不想离开,那袖子的主人伸手进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羽毛。
他依恋地将自己的脸颊贴近他手心。
这是鸟儿表达喜爱的方式,带着无边眷恋,他贪恋那双手的温度,并且觉得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开始发烧。
床帐外,相里飞卢青月剑剑光一闪,艳鬼大笑着化为烟云,消失在空中,相里飞卢下意识地要去追,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回来,生生地拽回了帐中。
这力量带着火的气息。
相里飞卢感到自己陷入了柔软的锦被中,一个比锦被更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带着比平时都要滚烫的体温,蛮横霸道、不讲道理地要来扯他的衣衫。
“容仪。”相里飞卢避之不及,低低地叫了他一声,被容仪死死地拽住。“你清醒一点。”
抬眼看,容仪双颊绯红,眼神更滚烫——像是烧热了的一汪水。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呼吸更加滚烫,神情却带着几分惘然与沉沦,含着无边春.色。
“容仪!”
相里飞卢移开视线,语气有些微微的变了。
帐子里越来越热,容仪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乌黑的发丝如瀑布一样坠落下来,带着隐香,双眼发红。
铺天盖地的隐香。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过来与我快活一回,我是明行,不会薄待你。”
容仪俯下身,吻住他的唇角,手已经开始解相里飞卢的腰带,声音越来越轻,轻而诱惑,居高临下,“等这回之后,我便去向你提亲,准你成为第……多少个,忘了,准你成为凤凰的喂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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