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间雨雾稍轻时,相里鸿睁眼醒来了。
他强撑着用一根拐杖撑着自己要下床,但直接滚下了地,闷哼一声。
跌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他眼神空茫了一瞬。
漆黑的房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周围只剩雨声,还有他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如同漏了气的风箱,气流拉扯在肋间,带来一阵锐痛,随着呼吸起伏。
但他很快用力呼吸了一大口,胸膛起伏,将那股锐痛逼到极致,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飞溅,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喘息了一会儿,很快又伸出手,将那血迹擦去,房间里弥漫的血腥味却久久不散。
守着他的神官听见了动静,飞快地冲进来,扶他起身。
他正在犹豫,不知道怎么告诉相里鸿他从今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来的事实,就听见相里鸿说:“找人将轮椅送过来。佛子在何处?”
他的声音沙哑,但十分平静。
他没有问夫人的事。
神官愣了一下,随后低声回答:“佛子现在藏书阁做困鬼的阵法。”
“好,带我去看看。”相里鸿说。
“夫人她——”
“和之前办法一样,敛起来,我则吉日超度送葬。”相里鸿说。
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很厉害了,而且听起来仿佛和他的腿一样,以后或许都好不了。
神官一脸担忧,但相里鸿的神色变得和平常一样,他也不敢停下来,只能恭敬顺从地推着轮椅,替他拿着伞,走入外边的雨中。
*
相里飞卢翻阅古籍到深夜,揉了揉熬得微红的眼。
他站起身,问外边人道:“这一班值夜的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大师。”
“派人给容公子送的水果点心,都送到了么?”
“都送到了,只是容公子说……”
神官嘴巴动了动,两条眉毛缠在一起,努力憋着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您亲手回去喂他吃,他才肯吃。”
“什么时候的事了?”
相里飞卢抬起眼,往外面看去。
已经很晚了,他一忙起来不知时辰,天色一片漆黑,只有雨声依旧,灯花哔剥作响。那檐下的水声时有时无,稳定、恒长地陪伴了他一整夜。
神官跟着往外边看去,说道:“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小公子饿着肚子睡了吧。”
相里飞卢瞥了他一眼,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显得锐利逼人。
这本来就是一双看破神魔的眼睛,神官对上这双眼时,便晓得自己那点心思被看穿了,干脆也不再掩饰:“您也忙得太久了,我们也觉得您该休息了。相里大人已经病倒了,大师您不能再出岔子。”
青月镇人都在担心他。
他虽然是修行人,体质比一般人要好,但是纵然是铁打的身躯,也熬不住累日案牍劳形。这几天,他一直在用药材吊着气。
相里飞卢合上案卷,声音淡淡的:“那么我回去看看他,顺便巡视一下。”
他一站起来,袖子里的纸条跟着轻轻晃了一下,如同上回的羽毛一样,要搔不搔地戳在他伤痕处,带来一种迷蒙的疼和痒。
他站起身。
神官跟在他身边,送了好几把新伞过来。
他拿起一把红的,刚要撑开踏入雨幕,却见到雨幕中缓缓驶来一双人影。
相里飞卢认出来人,停下脚步:“师父。”
他皱起眉:“您尚未修养好,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好与不好,也就这样了。是我自己不争气。”
相里鸿又咳嗽了几声,摇摇头制止旁边人想来扶他的行为,自己推着轮椅往里边走去,“阵法如何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休息?你该睡了。”
“无妨,我只是……想出去巡视一番,师父醒来了是好事。”
相里飞卢接手神官,单手扶上他的轮椅,调转了方向,往室内缓缓推去,“我在您之前的阵法基础上,加了一些东西……”
相里飞卢另一手把伞收了,交回给神官保管,谈论的声音渐渐远去。
庭院里再度恢复寂静,只剩下雨声。
两个神官汇合了,一人一边守着门口,左边的低头抱着那一堆伞,先回头看了看内室的两人,再转头看向漆黑的雨幕:“从前相里大人就是这样。”
“哪样?”
“夫人熬了粥等他回去喝,也总是有别的事来打扰。”神官喃喃说,“夫人生病也是,相里大人答应了回去看,也总是一推再推,推到深夜,听青月女说,多数时间夫人都睡着了。他们夫妻感情好,可一月下来说话的时间,还没有跟我们说的时间多。”
“原来你说大人。”另一个神官也附和了几句。
雨伞仍被收起来放在角落,房檐雨珠坠成线,飞白的一片,激起一阵白茫茫凉气。
*
容仪在房门前坐下,抬头看雨。
和他刚来姜国时一样,也不去别的地方。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神官坞里住着的人们再次进行了一次压缩整合,彼此看护,这一次层空了出来,只剩下他和相里飞卢。
门槛是冰凉的,底下的木纹里嵌了潮气,他能看见这潮气里藏着数不清的木气,有青苔和绿芽压抑在此,想要依附水生长出来。
这些东西比尘埃更加细微,也比蜉蝣更加脆弱,这些微小的生命几乎从未存在过,在日落时最寒凉的时候冒出来,随后被扫撒侍女轻轻地扫掉,就此泯灭无痕。
有几个神官路过,向他问好,叫他:“容公子。”
问他有什么事情吩咐,容仪也只是摇摇头,托腮说:“没有事,我在等佛子回来。”那些人也就笑一笑走了。
后边到了晚上,神官坞沉寂下来,没有人再上来了。
寒夜带着霜沉降,容仪呼出一口气,白汽悠悠往上漂浮,他就跟着往上看,天上的玄武壁水貐星亮着。这星光照耀之地,都属太阴界。
他忽而想到天上的明王们也都和军荼利大明王一样,在看着他。
他又站起身来到桌边,提笔写信,没什么规矩和章法地乱涂抹一番,将近日的生活都告诉他们。
画一个木棍人,手里一把剑,这是相里飞卢和他的青月剑,再画木棍人肩头蹲一只鸟,那便是他养着他。
再一盏灯,一个人,一只蹲着的凤凰,那就是他等他回来喂自己。
而他很喜欢看他养姜国人的样子,也愿意等他,因为那样的相里飞卢比灯光更温暖。
容仪花了点时间画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从傍晚画到深夜。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回来。
因为不被允许用法术的原因,他只暗暗想着,希望明日来一只迷路的青鸟,顺便帮他把信送去梵天。
他是明行,有求必应。
容仪刚刚将信纸塞回自己的储物戒,就听见外边传来压低声音的争论。
“还给我。”
“你可以走,但这些东西,阁下一日不说出用途,我们便一日不会归还。”
“是啊,从未见过这样的法器……仿佛邪术所用,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还你?”
容仪循着声音,从阁楼上探出头往下看。
庭院里,兰刑咬着牙,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抓住神官手中的铁箱子,肩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水雾。他的力气不大,抓着箱子的手青筋暴起,瘦削白皙。
他被关押了一段时间,乌黑的衣衫也破了,头发也散了,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身上戾气却更甚于从前。
旁边人小声提醒神官:“小心些,此人手中那把素银剑很厉害,能与大师过两招。”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手里的那把素银剑。
但是很奇怪,兰刑此刻紧紧握着那把剑,尽管他另一只手几乎已经用尽全力,让人感觉他的骨节都要绷断,他仍然没有要出剑的意思。
“我自然会走,你们青月镇人如此忌惮,当真我稀罕你们?”他冷笑着说,“东西还我,我从此不再踏入你们青月镇半步。”
“青月镇方圆百里都已经没有人家了,你离开青月镇,要往哪里去?”
那神官仍是不信,坚持着不放。
“我是死是活,去往哪里,都轮不着你们过问。”兰刑漆黑的眼底仿佛藏着冰,他嘲讽地笑道,“我可曾拿过你们青月镇一粒米?”
神官哑然。
“既然不曾,何来困我。滚开!”
这一刹那,铁箱终于动了动,兰刑单手撑着拖住了这个铁箱子,手间已经勒出了深红色的印子。
他挺直脊背,带着这口沉重的铁箱,微微晃动着往外走,目不斜视。
他总是在要他这口箱子,带着某种有病一样的执拗。
很少有人能将脊背挺得像他那样直,大雨中,他的衣襟、头发都已经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肌肤上。那箱子格外沉重,他走了许多步,等到离开神官坞院门时,他才晃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沉沉往下坠去。
他飞快地扶住了墙壁,指尖在坚硬粗糙的石墙上刮出了血痕。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雾和他的呼吸交错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中涌动着滚烫的热气,如同生命鼓动流逝。
他的手已经被铁箱上细长的链子勒得青一道紫一道,红白交错,肿胀发热,而让他露出痛苦表情的显然不止这个——他死死地摁着自己的胸腹,整个人苍白地颤抖着,只能死死地靠着墙壁,尽量不让自己滑下去。
“你很疼吗?”
一个声音忽而在雨中响起,兰刑抬起眼睛去看,被汗水和泪水刺痛的眼帘睁开,模糊中,他只能看见一个粉白的人影走在他面前。
那人低头看了看他:“身上带病?真可怜。我懂了,你便是因为这个理由,来了这里么?”
那是一种淡而清亮的声音,不带什么情感,只是好奇之下的认真总结。
兰刑本来已如一条死鱼一样,依靠在角落里,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
但当他看清眼前人是谁后,却如同濒死前挣扎了一翻,勉强站直了起来,哑着声音说:“见过……明行。”
“你无需这么称呼我,你和我,本来是一样的人,我不会干涉你。”
那粉白的影子又凑近了,兰刑眼眸慢慢聚焦,但他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那一抹淡粉的亮色,还有那双乌黑如水、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只是来找你要个果子。你袖中的练实,可以给我么?”
兰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湿他的额发,又从俊秀的下颌滴落。
那汗却是冷的,和这雨水混在一起,冻得人心脏发疼,整个人如同被冰禁锢住了,他无法说话,再呼吸一口气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这句话,显然也不是要等他回答。
他在漫天冰冷中感受到一种热源,唯一的热源,来自面前人的呼吸。
他凑得极近,伸手在他袖中的荷包里摸索,片刻后,终于摸出一枚翠绿的果子。
——练实,凤凰吃的那一种,只生长在天界至阳之地,比蟠桃和长生果更贵重无数倍。
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尘髓。
修行者得一,可提升关窍,突破飞升。
妖鬼得一,可长生不老,修法大乘。
“谢谢你,这颗果子的人情我记得了。”
容仪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他胸膛上,灌入一股炽烈纯粹的气息,一刹那化开了所有的冰寒之气。
兰刑的心跳很混乱,乱得不正常,他凝神细听着,面前的少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那心跳缓慢回归正常时,兰刑忽而呼出一口浊气,随后猛地睁大眼,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刹那,他身上那种锋利凛冽的戾气再度回来了,如同独狼惊醒瞬间,下意识地亮出自己的爪牙。
只一刹那,几乎就要变为杀气,但兰刑生生压住了。
他长了一张苍白而漂亮的脸,只是看着冷,冰雕玉琢似的一个人。
他伸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微哑,眼神仍带着发病之后的惘然思绪:“……多谢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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