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姜国各地设有神官坞,建筑形制普遍都效仿佛塔,白色塔身,檐廊下坠着驱魔铃,风一拂过,叮当作响。
青月镇因为镇守在水眼上,神官坞一样设在水上,巍峨竹塔与院落并行,收容各方过路僧人与修行者。
相里鸿的院落改在一处旧日蚀刻的石船上,周围院落四散分布,人声熙攘,反而比在街市上还热闹一点。
相里鸿拄着拐杖,身姿挺正。
他带他们进入内院,声音里虽然透着疲惫,但依然稳定而持重:“近日水脉不平稳,发大水,外边常常淹了,我也就让他们住到这边来。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也安全些……”
另一边跑来一个小神官,低声说:“大人,前天遭妖怪挖心的那人,后事已经办妥了。大人可要找个时间去送灵?”
“日落前我会去,虽然我已经不是出家人,但仍可以为他超度。”相里鸿神情凝重,微微颔首,“让我先招待佛子安顿下来。”
相里飞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庭院里被简单收过,窗纸上还贴着半新的红窗花,水缸外边挂着一串红色的辣椒,砖瓦间沾着被雨水浸泡过的爆竹皮。这是最寻常的人间烟火气,和佛塔的终年古朴、清正相比,又是另一种体验。
“先来吃饭,我内人身体不好,累日抱病,方才没起身迎接,这会儿她去做饭,马上能用。”
相里飞卢推辞:“师娘若是身体不好,不用勉强,从前没这么讲究。”
“你不讲究,可你第一次带人回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总得表示点什么。”
屋里火熄了,相里鸿招待他们坐下,放下身边的拐杖,吃力地去点火。
这个天气,柴火都是湿的,打火石打了好几次都没点燃。
容仪跟着低头去看,指尖动了动,还没动几下,相里飞卢就伸手把他的手按了下去,自己弹出一道火决,点燃了炉火。
容仪怔了一下,垂眼去看相里飞卢压着自己指尖的手,觉得有点高兴。
相里飞卢正准备收回手,却见到容仪弯起眼睛,很高兴地对他笑了笑,随后将手指反覆上来,勾住了他的指尖。
相里飞卢也怔了一下,身体僵了一僵,没有再动。
两人便指尖扣着指尖,稳稳地握着,温暖相抵。
小厨房里先来了几个仆从,送了熬好的玉米汤,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等着煮沸。
院子里进来许多小孩子,扒在窗口往里边看,又被闻讯赶来的其他大人轰走了。
“相里大人娶亲了,佛子是不是也要娶亲了!佛子大师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哥哥!”
“去去去,不许说这些话,不要吵两位大人休息。”
“佛子大师来了,我可不可以找他看一看我娘的骨头?我娘已经疼得几天几夜没办法入睡了……”
“还有我们家,我阿爹已经直不起腰了,现在没有办法,还是每天热敷……”
……
相里飞卢看着相里鸿:从前一直挺拔的人也见了老态,进了屋里。
相里鸿解开了披风,伸手烤火时,能看见他苍白膨大的指节,证实着他也已经骨病缠身。
他察觉了相里飞卢的视线,沉声说:“——都不打紧,都是老毛病了,镇上人都习惯了。还是靠驱寒的汤药。现如今水雾弥漫,气息混乱,要紧的是不清楚妖魔是不是已经混入了镇上。有几个人前几日,是在自己家中被挖心而死的,死前也没有打斗痕迹,应当是妖魔化了人形,哄骗至此。”
相里飞卢也皱起眉。
这一路过来,青月镇现在什么样子,他也清楚地看在眼里。
“应该已经混进了镇上,镇上水雾,虽然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但却有魔气。”相里飞卢说。
“人、神、墨、妖的气息都混在一起,说不上来。”
相里鸿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依然稳重镇定,“此事我已有计较。我们青月镇,为妖魔觊觎的根本,无非是神泪泉,我已经将泉眼封印在我的法器中,就藏于神官坞的某个地方,他们必然会跟着过来,藏身于此。”
“我能做些什么吗?”相里飞卢沉声问道。
“除妖一事,你无需做些其他的什么,只是我精力不济,还带着那些后辈,要腾出时间教他们驱魔御法。这时间里,镇上人的渡厄消灾,还请佛子多关照了。”
相里鸿咳嗽了几声,相里飞卢皱起眉,刚想说话,便被他打断。
兴许是炉火的热度袭上来,烤得他骨痛难忍,豆大的汗珠一起冒了出来。
他皱起眉,脸色白了一段时间,说话也因此吃力了起来,“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姜国……先是得孔雀大明王庇佑,随后再迎来你的降生,那是我们姜国最稳定辉煌的一段时间。我虽然风水堪舆不如你,但孔雀一死,我也知道国运将倾。”
相里鸿注视着火光,喃喃地说,“你能以青月剑镇守王城,可离了王城呢?现在是青月镇,往后局势会越来越严重,你分身乏术,还能耗尽法力,护住所有人不成?”
相里飞卢没有说话,苍翠的眼映着炉火的火光。
容仪已经靠着他睡着了,手给他握着,歪着脑袋贴在他肩头。
这凤凰最近几天有点嗜睡,越往南,水汽越重,似乎让他也有点不太舒服。
院子后面隐约传来人声,夹杂着女人温软的语调:“没关系,让我来。”
一个姿容姣好、文弱娇小的女人从后院走出来,和其他几个仆人一起,手里端着饭菜上桌。
她看起来有些害羞和胆怯,只是以视线示意。
相里鸿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饭菜放下,随手解开披风给她围上:“放下了就回房里吧,外边风大潮湿,火熄了就跟下人说一声。”
随后唇边挂着笑意,对相里飞卢说:“这是我内人。”
相里飞卢本想要跟着起身,却无奈被身边这只睡着的凤凰扒住了,只能轻声道一句:“师娘好。”
女人看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颔首,那双柔美的眼睛好奇地往他这里看了看——和所有人一样,他们的注意力除了相里飞卢,还有相里飞卢身边的容仪。
少年人睡得放心大胆,是全然依恋的模样。
她随后收回视线,行礼后退去了。
容仪却在这个时候醒来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发现面前多了些吃的,于是睁开相里飞卢的手,伸手抓了一块点心,开始吃起来。
两只手握着,又在火边,一松开,那种酝酿聚拢的热度一下子抽离了,连风拂过时都显得更冷。
“近日神官坞住的人多了,有些挤,还有别地过来云游,跟着想办法的修行者,我给你……给你们两个人,留了一间上房,等会儿打点好了,你带他出去走走。从前青月镇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只可惜都淹了。”
相里飞卢说:“不用。我今日一路过来,看见镇上但凡年龄稍大的人,都染上了骨病,正好我此行,也带了一些药材过来。我今晚即刻着手,寻求治疗之法。”
相里鸿又克制不住咳嗽了几声,脸颊也因此浮上了病态的红晕,他笑起来:“这件事,也是我随后要跟你说的。这些都……不急,你还年轻,能找到有人真心相伴,是好事,既然已经留在了身边,就好好对人家,前尘往事,也都放下吧。”
他看着容仪,眼神慈爱。
容仪刚刚吃完一盘桃花酥,相里鸿把自己面前的也端了过来,他的手畸形颤抖,但是动作却很稳当。
相里飞卢冷声说:“……一场情劫而已。”
“世间情劫,哪里是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
相里鸿还是笑,“你师娘也……起初,我不愿还俗,是她问我,她重病缠身,此生夙愿,只求一个我,我能渡天下人,为何不渡她?当时,我也只当成一场情劫罢了。孔雀在时,也曾对你我说过,姜国的佛法,注定为民而生,修不了心无挂碍法,就是这个道理。”
姜国民风如此,出家者还俗,也不过是一种平常的选择。
容仪听见了自己师父的名字,竖起耳朵:“孔雀大明王?”
“是啊,孔雀大明王菩萨,他从前是我们这里的护国神。当年瘟疫大行,已经快要蔓延到王城了,佛子当时年纪还小,刚刚接任国师之位,那一天……”
相里鸿喃喃道,“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姜国国门在那里,幸存者在城门内,感染者在城门外,没有医生敢救,也没有人敢放他们进来……外边寸草不生,水和食物都短缺,那就是活生生的炼狱。”
容仪托着下巴,认真听着。
“可是孔雀来了,他就从天边的地方飞下来,所过之处,万物逢春……”
相里鸿感叹了几句,“那也是我这半生里,看过的唯一一次神迹。”
“然后呢?”容仪接着问。
相里飞卢注视着他的神情,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容仪只是安安静静听着,眼神很认真。
这些他虽然都在调查相里飞卢时看过,可是自己看,和听别人说,感觉也不太一样。
“后来,佛子过来告诉我,他那天说,师父,我要学医,寻觅神药,不能再让苍生受此苦楚,他要和孔雀大明王一样,渡厄解灾……从那天起,他就真的这么做了,迄今未曾改变过。”
“师父,时候不早了,我先上去修整打点,您也先休息吧。”
相里飞卢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声打断他的话。
容仪跟着他回到准备好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房间短缺,相里鸿只给他们留了一间房,一副床榻。给他们带路的神官说:“这里是相里大人之前的婚房,大喜时用的,最宽敞明亮了,如今特意腾出来。”
相里飞卢在桌前清点药材,容仪就趴在窗口往外看。
神官坞如今住的人鱼龙混杂,底下人来人往,值守的神官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巡检一次,确认一下各个住客的状态。
“滚,别碰我!”
一声压低的、嘶哑的少年人的声音从底下冒了出来,跟着起了一阵骚动,那声音带着森然冷意,和绝对阴郁地低沉,充满着高傲与厌弃。
“这位小爷,咱们青月镇目前的状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巡检是正常的。你带的这些法器,若不说清楚由头,我们也不敢放你接着住下去,只是看一眼而已,你何必这样!”
容仪扒着窗往下看,见到角落里,有一个一身华贵黑衣的少年人被人团团围住,那少年看不清面容,但他愤怒勃发的模样,如同一匹愤怒的孤狼。
“你在看什么?”
相里飞卢清点了神药,翻出医术,忽而发觉容仪已经在窗边看了很久了。
这凤凰不闹腾,显得很不正常。
“我在看这些人。”容仪说,“我还有点想师父。”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回头看容仪。
“你师父?”
“孔雀大明王,是我的师父。”
容仪倒是认认真真托着腮坐在窗边,神色也透出一种孩子气的认真来。
“我也想像他那样好看,渡厄化解灾祸,但师父没教我这个,他说我是凤凰,不需要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法,凤凰天生是去摧毁一切的。”
“从前师父也给我梳毛,他梳毛梳得最好,而且因为一样是羽族,他最知道我爱吃什么。只是我以前问他要不要养我,他说不养,而今我想,他大约和你一样,是先养了姜国人,所以不太想养我。”
容仪思考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疑惑,“是哪里比不上呢?”
相里飞卢不再答话。
片刻后,他再回头时,容仪已经爬去了榻上,又是占据了中央位置,裹着被子睡下了。
他去睡了,相里飞卢也没有打算去床上睡,想着如果困倦,等容仪睡好了之后,错开去休息。
凌晨时,相里鸿给他送来了一本秘卷,名为《暗神农》,里边记载着各种失传古方和禁术,本来是一本**。
相里鸿在扉页写道:“穷途末路,不得不用。”
相里飞卢翻阅后面,找到了相里鸿批注过的一处骨病解法:“阴气入体,水汽缠身之骨病解法:凤毛麟角,燃灰兑水冲服。”
“麒麟角尚有,唯凤凰羽毛,寻访多年,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麒麟角他们有,从前有一头黑麒麟入了魔闯入姜国地界,被他们阻拦后,折角废去法力放还。
只是凤凰羽毛太难找,凤凰已经是最稀有的一个神族了,不要说人类,就是连某些神族,千万年也未必能见得一眼凤凰。
……可是好巧不巧,他身边就有一只如假包换的凤凰。
相里飞卢皱起眉,松开案卷,来到窗边。
从高处望下去,神官坞里人来人往,他因是佛子,身份贵重,多了好几个神官来守着他们的楼底。
那些神官都还很年轻,但无一例外,手上都死死地缠着布条,死死地勒进骨肉,这样才能暂缓一些骨痛。
“这是什么?”
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冒出来,容仪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外袍是粉白的,内衫是红的,歪着露出半边赤.裸的肩膀,“你看了一晚上了,不来陪我睡觉吗?”
相里飞卢心下一凛,快步过去要抽回秘卷,却见到容仪已经垂下眼,指着那行字念了起来。
“凤毛麟角……”
“天涯海角,空手而归……”
相里飞卢僵在原地。
容仪抬眼瞅他,凤眼眼尾挑起来,“你要我的凤凰毛。”
“既然要,为什么不说?”
他站起身,走到相里飞卢面前,倾身靠近了,一手勾住他的领子,笑得不怀好意,“一根羽毛不算什么,可是佛子,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眼底亮晶晶的,淡然花香隐约浮上,萦绕在人鼻尖。
他身后是床榻的帐子,暗红的帐子还没拆,风一拂过,跟着隐隐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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