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公子诉衷情 华小姐表心意
管姑娘醒来,看见玉屏守在床前流泪,便去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别哭,我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并不要紧,这会儿好了,你只管到老太太那边去罢!”
玉屏拭看眼泪道“我的小姐,你这一阵闹,真把人吓死了,到底为着哪桩事,急得这个样子?自己身子不保重,年轻轻的姑娘,得了这种病如何了得……”说着又哭了。
管青笑道“我好了一点,你又来招我伤心了,像我这样一个孤苦零仃女儿家,原是无关痛痒的赘物,生和死有什么值得顾惜?”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屏道“虽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彻,也不要一意这样想!这年头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娇艳的花,老太太,少爷少奶奶又是那样爱惜你,你有什么不顺意?后来好的日子正长呢?就说自己不当事,也该替老太太着想,她这样大的年纪,经得起伤心么?
我一个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说句大胆话,我们真是亲姊妹一般,有什么话不可说?我看表少爷待你也不错,女儿家哪能够一味任性,你的举动总是太过刚强了,这种性情,只有让男人家灰心。
他那样子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这几个月来受尽你的闲气,可怜他已经十三分委曲了,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人在我们家里,还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轻言正色说到这里,管青微微嗔着抓她一推,说“呆丫头!你疯了么?这是什么话,我没有拢络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边印了两下,笑道“我是什么人,我配么?我配,我就不像你这样蛮干。”
管青骂道“你别有意来找我的关心了,亏你厚脸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不替我滚出去。”
玉屏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你别摆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么不明白……”
管青手拍着床沿骂道“玉屏,你再说,我告诉老太太去,你是成心来……”
说到这里,菊香一掀门帘子进来,笑道“什么事!不必告诉老太太,待我来评个道理儿。”
管姑娘听了,合上眼皮不理。
玉屏低声笑道“我劝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残自己,对待表少爷要拿出一点忍耐工夫,你说,我这话错了么!”
菊香一边坐下,一面笑道“是呀,这种话我哪一天不劝她一两次?偏是她怎样都不肯听话。现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来是一场笔墨官司,据表少爷说,他不过随手写上几句诗,毫无意义的,所以满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药王庙,我们这位宝贝,却跑到他屋里,弄成这一场是非来。”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儿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爷有说有笑的,还说这两天身子好了许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么睡了一天的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卦,原来是文字作孽呢!”
菊香叹口气道“我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聪明小姐还不如你明白呢。”
玉屏笑道“到底诗里头说的些什么话,你也问过表少爷了?”
菊香没有回答。
管青冷笑一声,翻身望到床后。
玉屏对菊香递个眼色,笑道“无论怎样,表少爷也不能说没有错处,率性把他请来,趁这时候老太太念佛,让他俩说个清楚。说不得表少爷委曲一点陪个小心,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菊香道“我也这样想,好妹妹你就请他去罢!”
玉屏听了,站起身要走。
管青床上霍地一翻身,骂道“我的事偏要你们管,我死了,你们也跟我地下麻烦去,我不愿意见逸发,喊他来干么?”
菊香道“做人总要听话,你这样任性,于事无补,徒徒是自找苦头。”
管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们也不是好人!我痴心盲目认识了你们这一班……”说着,却又更咽了起来。
菊香看她十分伤心,知道一时是没有法子劝慰的,随笑道“我们好也好,坏也好,后来你自然明白,现在这些话不用说了。可是你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教玉屏弄点稀饭来,好不好?”
管青伸手拍着床沿道“吃呀,不吃难道要饿死你们家里,累你们花钱!”说完,合上眼皮流泪。
晚上,逸发又被菊香诉说了一顿,恼羞成怒,一时性起,跑回去把随身物件拾掇归箱,决计明天动身回去,离开是非场合。
他愤愤地将衣箱打开,胡乱装了一个饱,合起来加上了锁,坐在凳子上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要见华姑娘一面。
抬头窗外看看天上,觉得时候还不迟,跳起身,随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门槛,心想由大门出去惊人反而不便当,不如跳墙倒觉干净。
想着,跨下庭阶,一掖前襟,纵下身托地一跳,上了墙头,站住认定方向,一伏身点着足尖,几个翻跃,越过正屋,直奔东墙。
眼看前后没人,飘身下地,走过小桥,到了华家门前,伸手正要叩门,耳边忽来一阵金刃劈风声音,呼呼叫响。
好奇心生,便不叫门,退一步,眼看墙头,足尖用力,就地一扑,腾身上屋,籍着几株梅树枝叶把身子稳住,定睛往里面张看。
院中两条剑影,一片青光,风生四隅,影乱庭阶,矫健如龙,往来飘忽,急切里却认不出人身。
剑花起到神妙处,逸发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好”!叫声里,剑光骤敛,华姑娘一身素服,怀抱双剑,卓立阶前,抬头喝问“谁?”
逸发有意逗华姑娘跟追,一声不响,扭转身便逃。
华姑娘心里大疑,扑地打个旋风,窜出墙外,只见离开自己十步远近,站定一人风飘衣角,尔雅温文。
华姑娘眼尖,认得是逸发,拖着双剑,走近来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没有规矩了呀!”
逸发看华姑娘青帕包头,双缠裤脚,身上是湖缎紧身短袄,腰束白绫,秃袖蛮装,腰儿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绝色,想到别离,怨恨满腔,仰天长叹!
华姑娘猛吃一惊,呆了半晌,问道“逸发,你干吗不乐?这几天管妹妹的病好一点了么?”
逸发愁然说道“她的病怕没有好的时候,我的心烦死了!我不能老守着她受苦,明天决定回家去了。”
华姑娘听了,低头把剑尖划着地下,冷冷地问道“就因为她,你决定离开?”
“妹妹,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谅!”
“真笑话,我配原谅你么!”华姑娘冷笑着说,说完翻身便走。
逸发抢一步把她拦住央告道“妹妹,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样腼腆,你得听我几句话再走?万劫千生,恐无缘再见……”说到这儿,声音却低了下来。
华姑娘侧着身子站住,低头无语,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逸发又说道“我来到杭州,第一个见着管妹妹,她活泼天真,让我十分欢喜,可怜我并没有姊妹兄弟,我直当她是亲妹子一样爱惜,想不到她却误会了我的心……”
华姑娘微微的转动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烦听的神气。
逸发急急接着说道“现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说是我把她害到这个地步,热嘲冷讽,事事逼迫,直让我忍无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妹妹,你的身世,我还不大明白,表嫂说你是个落难女子,这话当然不是无因,如果我们能够……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横梗着一个管妹妹,她总不能谅解我们,假使她真的为我而死,我这一颗心又感到不安。
这是我心坎里的话,不容我不告诉你知道。我这一走,惟愿你处处保重,天可怜我,能够再见你一面……”
吴逸发一边说着,一边不自禁地眼睛潮湿,扭转身牵着袖口往眼边擦了擦。
华姑娘看他这一个样子,倒笑了起来,说道“逸发,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记,我负不了你。你走后,好歹给我一个消息,也许我有机会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离又何必太难过呢!”
逸发听着大喜过望,他连连地作了两个长揖,笑道“妹妹,你这话不骗我么?”
华姑娘道“我的话,一句算一句,只要你有心,我等你十年……”
说着,却有些羞苦的样子,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又笑着道“回去吧,别太孩子相了!”
逸发恋恋不忍便行,华姑娘把他看了一会,霍地把一柄剑往地一插,腾出左手牵起身边绫帕,右臂倒转,剑尖只一挥,平白地把绫帕削断一段飘在地下,笑道“我的话有一句违心,有如……”说完随手拉起地下那柄剑,一缩身窜近墙根,回头瞅着逸发,嫣然一笑,双足一顿,越墙进去了。
逸发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捡起那半段绫帕,往身上一=塞,懒懒地踅了回来。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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