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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之洞建厂(短篇)

    一

    张之洞坐在湖广总督府的大厅里静静思索着。人说武汉三镇是长江流域三大火炉之一,真是名不虚传。刚交夏季,天气刚交夏季,天气便闷热得很。自己虽然瘦弱,可汗水却如喷泉不停地向外涌。

    仆人端着托盘送上条用深井水浸过的毛巾,新任湖广总督擦了手脸,顿时觉得凉爽许多,又微闭双眼想下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建一个铁厂。自道光、咸丰以来,洋人屡屡侵犯、欺辱中华,靠的是船坚炮利。中华要免受欺辱,就要有先进武器,这就需要建铁厂。湖北有煤有铁矿,正可实现这个理想。可这是一个大工程,选址、筹款、招人、设计、修建……真是要费一番苦心来谋划。

    张之洞手中的大蒲扇煽个不停,可汗水又涌了出来。仆人又送上条湿毛巾,并轻声说:

    “香帅,盛宣怀到了。”

    “好,让他进来。”

    盛宣怀身穿全套夏季官服,迈着四方步跟随仆人向总督府里面走,边走边看,这*的最高府衙宽敞、*,一进进院落,一幢幢厅堂整齐有致。他想,住在这里的最高长官也一定高大庄重,威风凛凛。走进大客厅,盛宣怀敛气聚神,恭敬地俯首道:“职道参见香帅。”便上前欲行大礼。

    张之洞稳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看着盛宣怀摆了摆手:“天热,就免了吧。”又示意盛宣怀坐在侧面的椅子上。

    张之洞刚上任,官府及各界想要拜见的人很多。但张之洞向来讨厌程式、排场,除必要的人之外,大多不见。对盛宣怀却破了例。此人官职并不太高,只是个兵备道,但他兼着中国电报局和轮船招商局的督办,据说是个经商、办实业的能手。张之洞对这一点感兴趣。

    盛宣怀坐下后端详张之洞。只见他身材虽不高大,双目却分外威严有神,深不可测。心想,此督气度不凡,难怪他在两广总督任上大败法国侵略军,获得了近年中国第一次打败洋人的胜利。又创中国开办洋务的先河。

    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入正题。

    “职道听说香帅要在此地修建铁厂。”盛宣怀微笑着说。张之洞号香涛,部下又称总督为大帅,因此人们称张之洞为香帅。

    “是啊。不但要修,还要修一个亚洲最大的铁厂。”张之洞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说。

    “香帅真是气魄宏大,职道万分佩服。”盛宣怀拱手说。

    “我中华乃东方第一大国,有这样的大铁厂才相配。”张之洞声音洪亮。

    盛宣怀颔首:“是的,是的。”顿了顿又问:“不知香帅是要官办,还是商办?”

    这个提法张之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捻了捻胡须说:“官办如何?商办又如何?”

    “官办就是由官府来操办。商办是由商人集股兴办。”

    “商人集股?”

    “是啊。办大铁厂需要巨额资金。用集股的方法可以较快筹集大笔资金。”

    “噢?”张之洞停下捻须的手,注视盛宣怀。

    “除了可以很快地筹集资金外,集股还有更大的优越。”看到张香帅注意听,盛宣怀兴致更高。

    “愿闻其详。”张之洞向前倾了倾身子。

    “这是洋人办企业的方法。办企业前先招股,凡买股的人都是股东,由大股东组成董事会,再由董事会聘选经理人员,管理企业。”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做商人只能赚不能亏,因为亏了他们自己就赔了钱,而多赚他们则能多分红利,因而必然精心管理。如果由官府操办,蠃亏都由官府兜着,管理人员就会漫不经心,甚至会浪费、贪污……”

    张之洞面现不悦:“你这话我不敢苟同。官府办就一定办不好?就一定要出事?那还要我们官府和官员干什么?中国自古以来大事都由官府来办,不也过了几千年么?”

    盛宣怀没想到张之洞竟然这么不高兴,不由有些迟疑起来:“香帅,官府办差是不计利润的,而商办看重的就是利润。可经商办企业是不能不计算利润的,否则就办不好。”

    “你怎么能这么说?难道官府里都是废物吗?商人能办,官员就办不了?你不也是官员吗?”

    看来自己的话刺激了这位自尊心很强的总督,可自己绝没有轻视的念头,只是提合理的建议,盛宣怀于是辩解:“香帅,卑职绝没有看不起朝廷命官的意思,我是说这是洋人实行过的有效方法,我们可以借鉴……”

    张之洞冷冷地打断:“洋人?洋人办的事就都对吗?我们办洋务,不就是为了抵御洋人的欺侮吗?难道这也要听洋人的?”

    盛宣怀没想到张之洞会这样说,一时语塞:“……”

    张之洞语气稍缓:“我既然要办洋务,当然也不盲目排外。西方的先进技术我是主张学习的。我办铁厂就要聘任一些洋工程师,还要聘任一批留洋学习归国的技术人员。”

    “香帅这样做是英明的。可是,我们办企业,不但要学习西方的技术,还要学习西方的管理方法,这也许更重要。否则,我们建起了工厂,运用了西方的先进技术,也可能效果不佳。”

    这时仆人蹑手蹑脚送上一盘桔子。盛宣怀拿起一个桔子说:“淮南桔子很好吃,可若是把桔树迁到淮北,就变为枳,不好吃了。所以有成语:桔迁淮北而为枳……”

    张之洞被视为当前国中数一数二的国学大师,他对盛宣怀在他面前卖弄典故不高兴,于是打断他:“我们的官员几千年来不就是搞管理吗?他们能管理国家,管理省、州,就管不好企业?”

    “香帅,办企业与管理地方政务不一样,它有特殊的经济规律,这需要专门的管理人员。”

    “就是你说的董事、经理?”

    盛宣怀点头:“是的,香帅。”

    张之洞声音又严厉起来:“我们的铁矿是国家的,我们建铁厂也是给国家建,是为了国家富强。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能交给唯利是图的商人呢?”他看了看盛宣怀又说:“你远道而来提这个建议,是想也参与其中吧?”

    盛宣怀一怔,这张香帅真是厉害,一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平心而论,自己是有集股经办铁厂的念头。可自己想办铁厂,也有富国强民的念头在里边呀。想到这他挺了挺胸辩解道:“香帅,职道虽然也经商,但并非只为自己赚钱,也想办好几个实业,为国家增强力量。我刚才提的建议,也是经验之谈,是我在办企业的过程中真切的体会。”

    “哼,我就不信我张之洞办不好这个铁厂,如果能与商人比试一下……”说到这张之洞感到话有些负气了,不符自己的身分,于是改口道:“我也不信商办肯定就比官办好。”

    盛宣怀到底还年轻,有些沉不住气了,“下官已经试验过,而且这是发达国家成功的经验。”

    张之洞又打断:“不要再说了,我们以后看吧。”说罢他拿起茶杯。

    侍立在一旁的仆人连忙说:“送客。”

    盛宣怀站起身,他还想跟上一句:“我们拭目以待。”可看看位高权重,神色威严的总督大人,终于没有开口,只站起深深一揖:“下官告辞了。”

    送走盛宣怀,张之洞又坐回到太师椅上。盛宣怀的话仍在耳边回响。

    儿子仁梃悄声走了进来,“爹……”

    “嗯,你怎么没有去学堂?”张之洞看着仁梃。仁梃长得像母亲,面目清秀,身形俊逸,张之洞甚为疼爱。

    “我听说盛宣怀来了,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噢?你也对盛宣怀感兴趣?”张之洞扬起眉毛。

    “不只是我感兴趣,我的同学们都感兴趣。他在当前中国可是风云人物,思想新,门路广,目光远,办电报局,招商局,都是新事物,且办得红红火火,不少人都说,他就是中国今后发展的弄潮儿。”

    “你看到他了吗?”

    “刚才他出去时,我看到他了。”

    “有什么印象?”

    “他外表没有我想像的那么风流倜傥,可一看就是个见多识广,精明干练,不拘一格又春风得意的人物。使人不能小觑。”

    “他这次来,是向爹爹挑战的。”

    “他向爹爹挑战?”仁梃不解地望着父亲。爹爹也是个实力强大的人杰,敢向他公开挑战的人可不多。

    “是啊。他说汉阳铁厂得商办才行,而我是要官办的。”

    “什么是商办?”官办仁梃明白,可商办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商办就是由商人集资兴办,由他们聘请专人管理。”

    “我不知道哪种办法好,可我站在爹爹一边,爹办事都能办好。”

    “噢,是吗?”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又政绩斐然,恭维话没少听,可儿子对自己的信任却使自己如饮甘露,分外香甜。别人的话可能有功利目的,可儿子的话却发自肺腑。还有,儿子就是自己今后的希望啊。

    “是的。爹在当京官时,是清流中坚。当地方官,每到一处,也努力造福一方。当总督,又打败了法国鬼子,给中国人争了气。而且,爹家里的事也处理得好,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敬服的。”仁梃的目光直率、坦然,虽然年过十八,但仍末脱稚气。

    张之洞慈爱地看着儿子笑说:“孩子,爹怕是没有你说的这么好。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这一点爹是清楚的。不过,爹既要办铁厂,当然要努力办好。”

    “爹,您会战胜盛宣怀的挑战的。”仁梃握着拳头向上举了举。

    “孩子,谢谢你的信任,也谢谢你的鼓励。你看,你青春的朝气都浸透到爹的老骨头里去了,爹觉得年轻了许多。”

    “爹……”

    爷俩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望着笑了起来。

    二

    傍晚,张之洞坐在长江岸边的一块岩石上,心潮如这大江起伏不定。他的身后是一大片空地,这就是要修建的铁厂厂址。这块厂址是他本人选的。当初在这块厂址上曾有一番争论。

    “毅若,我看这块空地建铁厂就很好。靠在长江边上,便于原料和产品的运输。”张之洞对铁厂督办蔡锡勇(字毅若)说。

    “怎么?香帅要把铁厂建在汉阳?”蔡锡勇有些吃惊。

    “你认为不合适吗?”张之洞听出了蔡锡勇的意外。

    “我,我没有料到。”蔡锡勇坦诚地说。

    “依你的想法,铁厂应该建在什么地方呢?”

    “一般来讲,铁厂应该建在距离煤矿、铁矿很近的地方。这样便于取得炼铁的焦炭和铁矿石,可以降低成本。”

    “嗯,这不无道理。”张之洞点点头。

    “可是,汉阳距离煤矿,铁矿都较远。而且这块空地地势低洼,垫地基要花很多钱。”这位留学西方数年的专家说话喜欢直来直去。

    张之洞沉稳地说:“我把厂址选在这里,一是运输方便,二么,也为了我视察方便。这么重要的铁厂,我当然要一管到底。如果不在汉阳,我怎么能经常视察呢?”

    蔡锡勇觉得总督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笑着点点头。但他又不无担心地说:“可是,这样会增加成本的。”

    张之洞笑说:“毅若,你总是担心钱的问题。本督办企业,不多考虑资金、成本和利润。我只考虑为中华争气。如果我们自己炼出了铁,造出了枪炮、舰船,洋人就不敢小看我们,厂子就是亏了本,也是值得的。所以,你们不要考虑钱的问题,把精力都用在建厂上。”

    蔡锡勇在西方工作数年,还没听说办企业不考虑成本、利润的,可对总督大人充满豪情的话语,他又不知怎么说好,于是又点点头。

    张之洞又说:“我们为国家办事业,不能像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器量要大些。”

    蔡锡勇又默默点头。

    在总督大人话语的影响下,铁厂筹建处办事便不担心钱的问题。初期建厂经费如果精打细算,三十万银子就够了,结果预算却达到四十万。

    现在,总督大人坐在厂址的空地上,发愁的就是这件事。豪迈的语言虽然很提气,但四十万两银子却实实在在的压在身上。他向户部请款,户部回答十二个字:外忧内患,入不敷出,难以允命。他对户部本不抱多大希望,因为户部尚书是个抱残守缺的老朽。他又想到惯例,按照官府惯例,上边办事需要钱,可以向下级摊派。于是他向湖北巡抚谭继洵、藩司黄彭年征集款项,没想到又碰了钉子。此二人均为守旧派,反对办洋务,而且湖北连年闹灾,灾民救济款尚有很大缺口,也拿不出钱来。

    望着面前波浪滔滔的长江,张之洞不由想起了唐代崔灏在这里作的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此情此景,彼此相同,他叹了口气。

    三

    晚上,张之洞仍坐在家中客厅发愣。

    “老爷,还想筹款的事呐。时候不早了,宽衣休息吧。”侍妾若玉送上碗莲子羹说。

    “若玉,这件事我还要和你商量。”张之洞曾娶过三个夫人,都夭亡了,现在就这侍妾若玉主家。

    “同我商量?”若玉惊奇,这种军国大事怎么同我商量,我懂什么呢?

    “向公家筹不来款,我准备向私人想办法。”

    “向私人?可咱们家没有多余的钱啊。”若玉摸不着头脑。

    “这我知道。我想向亲朋和谈得上的商人借。”

    “噢。”若玉松了口气。可向他们借跟自己商量什么呢?自己出身贫寒,没有一个有钱的亲戚。

    “不过,现在借钱难,借大钱更难。我得想个办法才好说话。”张之洞又说

    “老爷有什么办法了吗?”

    “我想先把准备给仁梃结婚用的一万五千两银子拿出来,这样可以起感化、带头作用,就好说话了。”

    “这可不行。这笔钱可是我省吃俭用攒了多年存下的,现在仁梃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却要拿出去,这怎么行啊。”若玉虽是妾,但主家多年,在家里就是夫人的地位,所以说话很有份量。

    “先用着,以后我想办法补偿仁梃夫妇。”

    “补?怎么补?家里开销越来越紧,能维持就不错了,再攒下钱太难了。再说,仁梃这孩子从小没了娘,好不容易昐到他结婚,可又把结婚的钱给用了,孩子会怎么想?”

    “我做官清廉,是为给国家争气,这我过去跟孩子说过,他们理解我、支持我。我办铁厂,也是为国家争气,孩子们也会理解、支持的。仁梃那我去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说通的。”

    “老爷的官虽是越做越大,现在官居一品,全国也没几个。可咱家的孩子穿用还不如个小商人家,我从小把他们养大,比着别的官宦子弟,总觉着委屈了孩子。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万把两银子又不多,可又要拿走,我……”若玉说着流出了眼泪。

    张之洞心里也发酸,若玉虽是侍妾,可对前房孩子却视同已出,这正是自己敬重她,多年不再娶正妻的原因。他握住若玉的手:“若玉,你对孩子的这片心,上天可鉴,我会对仁梃说的。”

    若玉连忙解释:“我倒不是怕孩子怨我,我是怕孩子委屈。”

    张之洞又拍她的手:“我知道,我知道。就这样吧。”

    若玉不再吭声。老爷在家里就是天,还能多说什么呢?

    张之洞又说:“不过,仁梃的婚礼我会想办法办得精彩的。你也读过书,文人么,有时少花钱或不花钱也能把一些事办得有情调的。”

    若玉点点头:“老爷会有办法的。让孩子高兴就好。”

    以总督大人的身分,加之多年官风尚好的名望和带头作用,张之洞先后借到了二十万两银子,又从总督衙门的军费中先挪用十五万两,铁厂的建设终于启动了。

    四

    铁厂终于要出铁了。张之洞与湖北重要官员及各界头面人物来到铁厂,为出第一炉铁剪彩。天气很热,炼铁厂里就更热,官员们都穿着正式官服,一个个热得不停擦汗。蔡锡勇忙叫人为大员们打扇。

    望着持着钢钎的工人走向炼铁炉,张之洞的手心紧张得出了汗,就像看着孩子将要出世一样。

    工人打开炼铁炉,耀眼的铁花飞溅出来,如春天盛开着各种花朵的花圃,又如灯节天空绽放的火树银花,煞是好看。

    围观的人群欢叫起来。

    转眼间,铁水如泉水喷涌出来,流成一条金色溪流,又如一条金龙在飞舞。

    围观的人群又欢叫起来。

    张之洞感慨万千,昏花的老眼竟涌出了泪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掩饰说是让烟气熏的。

    在一旁的得力幕僚龚升平能体会到总督大人的心情。选址、招人、筹款、修建……总督为了铁厂事必躬亲,费尽心力。光是为选厂址,年近六旬、体弱多病的总督就冒着酷热,跑遍武汉三镇各个角落,累得腿脚都浮肿了。他对总督说:“香帅,如此盛典,不可无诗。您一定要赋诗志贺。”

    四周的人都齐声赞同:“香帅应该赋诗。”“香帅赋诗一首吧。”

    张之洞笑着说:“好吧,老夫就献丑了。”他开口吟道:

    何缘七月又飞花?

    天女试问此谁家。

    化作金龙向天啸,

    岂惧鬼魅窥中华。

    蔡锡勇不由喝彩:“好诗,有气势、长志气。”

    张之洞笑着摆手:“信口打油,助兴而已。”

    在人堆里观看的仁梃也觉着父亲的诗挺有感染力量,他学着在心里作了一首,可觉着差得远,羞涩地笑着摇摇头。他又在心里想,我要在学堂好好学习外语和科技,毕业后到这铁厂效力,为父亲开辟的事业添砖加瓦。

    五

    武汉铁厂规模巨大,俄国皇太子访问中国还专门前来观看。世界一些大报也称赞这亚洲第一铁厂和张之洞总督的气魄。听着翻译读着外国报纸,张之洞脸上浮出笑容,中国近年在世界上显现的尽是受气挨打的形象,这回算是争了气、添了光!

    可盛宣怀的话却像谶语一样围绕着这大铁厂。

    铁厂投产后八个月,蔡锡勇向张之洞汇报。

    “香帅,铁厂投产以来一直亏损,而且越来越严重。”

    “原因在哪里?”张之洞捻着长长的胡须问。

    “主要原因是产品成本高,销路也不好。”蔡锡勇看看总督,

    “说详细些。”张之洞催促。

    蔡锡勇却有些犹豫。

    “你说话向来直爽,今天怎么嗫嚅起来?有什么说什么嘛。”张之洞又催促。

    蔡锡勇于是接道:“煤和铁矿石从远处运来,运费很高。”

    张之洞不吭声,这是个老问题了,厂址是自己选的。

    蔡锡勇又说:“厂子的开支也很大。管理机构是比照官府衙门设立的,部门多,人员多,每月薪俸就要一大笔钱。管理人员都按朝廷官员定的级别,讲究官员派头,办事花费很大。出去办事要吃好住好。外面的人来厂里办事,都要摆席接待,一席就要几十两甚至上百两银子。我要他们节省些,他们却说官府办事就是这样,我们都是道台级,知府级,不能失了身分。何况,比照官府的派头,我们已经俭省多了。”

    张之洞仍不吭声。机构和官员设置依官府建制,是自己决定的。官办企业,就应按官府的体例办嘛。否则名不正言不顺。这样大的企业,部门头脑应该有较高品级,这样对外办事人家才能看重,企业也有面子。

    “还有,”蔡锡勇又看看总督,硬着头皮说下去:“炼铁炉与大冶的矿石不配套,炼出的铁质量不够好。”

    张之洞皱起眉头。他想起了当初选择从国外进口炼铁炉时,英国技师说要把大冶的矿石送到英国检验,以选择适合的炉子。当时被自己否决了。

    “怎么?矿石还要送英国?这要花费多少时间和银子?俄国皇太子就要来参观,时间来不及了。”

    “总督大人,炼铁炉与矿石不匹配要影响产品质量的。”英国技师坚持。

    “没有那么严重吧?人可以吃细粮,但也能吃粗粮,炼铁炉就不行?我看过国内民间的小炼铁厂,什么矿石都能吃,炼出的都是铁嘛。”

    “这不一样的,先进的大型炼铁炉与民间的小炼铁炉完全不一样的,它只能吃适合的粮食。”英国技师倔强的坚持。

    “我想是可以适应的,我国南方人初到北方吃不惯苞谷面,高粱米,可习惯了就好了。”

    “不一样的,不一样。”英国技师不知道怎样再解释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摆手。

    “就这样吧,买国外最好的炼铁炉。我想不会有大问题的。”果断地拍板后,自己就忙着处理另一件紧急公务去了。

    总督大人终止回忆,对蔡锡勇说:“若毅,你接着说。”

    蔡锡勇刚才有些担心,接连揭总督大人的短,大人会不会发火?看到大人仍很镇定,他鼓起勇气说下去:“生产成本高产品价格就高,质量又不太好,销路就不好,这就造成亏损,而且越亏越严重。”他看看总督又补充说:“我们的铁要比进口的铁贵一倍还多些,质量也不如进口铁,用户自然要去买进口铁了。”

    张之洞沉默地捻着胡须,片刻后他说:“俗语说:‘媳妇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铁厂就是我们的孩子,虽然它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我们还是要培养它,扶植它。谁家的孩子在成长时没有毛病呢?”

    蔡锡勇点点头,但他心里想,只说这样空洞的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张之洞又开口了:“在技术上你再想想办法,提高质量,降低成本。产品销路嘛,我来想想办法。”

    蔡锡勇又点头。他心里很高兴,如果产品有了销路,就会收回成本,甚至可以有利润,那样铁厂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蔡锡勇走后,张之洞从衣袋中掏出个小铁珠。这小铁珠是他在铁厂视察时,从炼出的铁锭中捡的,当时觉得很好玩,又是自己心爱的炼铁厂炼出来的,便揣在衣袋里了,就像热爱家乡的人,保留家乡的一把泥土,一片落叶一样,是个念心。这个小铁珠在衣袋里揣了半年多,又总用手摩挲,已经很光滑了。

    现在,总督大人对着光亮,仔细看着这颗发出黑色光亮的小铁珠。这小铁珠不是很好嘛,像颗小夜明珠,他怎么就质量不好呢?它不好在哪呢?他又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把手枪,这是在任两广总督时打法国鬼子时缴获的战利品。他用小铁珠比照铁手枪,此铁与彼铁似乎看不出多大的区别。他又用小铁珠敲敲铁手枪,发出清脆的声响,很好听,是此铁发出的,还是彼铁发出的呢?还真不好说。这时有人来办公务,总督大人把小铁珠又揣进衣袋里。来人有些惊奇又有些害怕的看看桌上的手枪,总督把手枪也放进抽屉里。

    六

    夜深了,张之洞仍伏在桌上挥着毛笔写个不停。

    若玉送上碗莲子羹,劝说道:“老爷,夜深了,明日再写吧。”

    张之洞说:“明日还有公务,我心里也着急,还是抓紧写吧。”

    若玉看看桌上写完的一摞信纸,又说:“这些信的内容都一样,让书办或幕僚们帮着抄写一下不行吗?”

    张之洞说:“收信的人都熟悉我的字迹,我的亲笔信才能看出我对此事的重视,也显出对他们的尊重和期望。”

    张之洞打开产品销路的办法,还是走的官府的路子。他给各地自己的老部下和相熟的官员写信,请他们做工作让本地的用户买汉阳铁厂的产品。张之洞做过多年京官,担任过科举的主考官,到地方上做官以后,先后担任过山西巡抚、两广总督、湖广总督,所以他结识的官员还是很多的。他在信中恳切地说:汉阳铁厂是中国最大的铁厂,帮助汉阳铁厂就是帮助中国工业,就是爱国。希望诸位以中国心来扶植汉阳铁厂,涌跃购买爱国铁。

    直写到窗外已微微泛出的白色,张之洞才停下笔。揉着酸麻的手指向床边走去。若玉赶紧给丈夫按摩腰部,丈夫有腰疼病,挺着腰疼写了一夜,真是太辛苦了。

    在若玉温柔地抚慰中,张之洞的腰疼渐渐减轻,进入了梦乡。在睡梦中,他看到铁厂的产品源源不断地销往全国各地……

    七

    一年后张之洞突然接到京城内线的密报,一些守旧派告了他的御状。主要罪状有三:一、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二、任用私人,随意安插。三、管理混乱,浪费严重。光绪皇帝对告状并不完全相信,还想保护张之洞,可一批守旧派大臣却抓住不放,光绪帝只好同意密查张之洞。

    看到这份密报,张之洞五内俱焚。自己虽为官多年,官位越来越高,但一直恪守清廉,除薪俸以外,从不贪一文钱,不收一份礼。这贪污受贿从何谈起?自己虽位高权重,但没有安排一个亲属到属下部门,又何来随意安插?至于管理混乱,自己身为湖广总督,管理数省军政要务,还要办洋务,难免有疏漏之处,但自认为还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可那状子里确有一些言之凿凿的事实,而这些事实,都涉及到自己的属下吴恒昌

    ——总督衙门的总文案。

    八

    “吴恒昌,有人告了我们的御状。”张之洞在一间密室里召见吴恒昌。

    “香帅,告了什么?”吴恒昌有些紧张地问。

    “你自己看看吧。”张之洞把告状的内容递了过去。

    吴恒昌看着看着,有些秃顶的头上滚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

    “吴恒昌,你怎么看这状子上列的几个事例?”张之洞盯着吴恒昌问。

    “香帅,我,我……”吴恒昌身体颤抖起来。

    “你,买建铁厂的那块空地到底用了多少钱?”

    吴恒昌“卟嗵”跪倒在地上,“香帅,我……”

    “你说,到底用了多少钱!”张之洞露出了大帅的威严。

    “两,两万银子。”吴恒昌哆嗦着说。

    “可你却报了四万两!那两万两哪去了?”

    “五千两给了卖主,另一万五我留下了。”

    “盖厂房你又贪了多少?”

    “四,四万两。”

    “啪”张之洞用力一拍案几,“你好大胆子!你好大胃口!”

    吴恒昌磕头出血,“大帅,我对不起您的栽培,我不是人!”

    张之洞又一拍案几:“采购设备你又贪了多少?”

    “大帅,设备都是向国外购买的,我不懂,都是由伍桐山经办的。”

    “他贪了吗?”

    “这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吴恒昌,你跟随我多年,很精明,很能干,由文书升到总文案。蔡锡勇不愿管杂务,只求管技术,我信任你,让你兼管铁厂的总务,可你……”张之洞愤怒而痛心地摇着头。

    “大帅,我,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我一直小心翼翼,可一接触到大笔钱财,我就花了眼,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不只是钱财,你在铁厂安插了多少私人?”

    “我,我安插了三十几人。”

    “我仔细检查了花名册,又做了调查,足足用了二三百闲人!”

    “我只安排三十几个,可这三十几又安排……”

    “这么多闲人要吃多少薪饷啊!我费尽心思筹款,甚至向亲朋借款,可你们……”张之洞气得说不出话来,一阵阵头晕。

    吴恒昌又拼命磕头:“大帅,我对不起您,我不是人!”

    过了好一会儿,张之洞睁开眼睛,痛心地自言自语:“我费尽气力为国家办企业,可现在却担了这么多罪名……”

    “这都是我的错,不,是我的罪,我担着。大帅,您就把我交出去吧,都搁到我身上。”

    张之洞沉默片刻,又轻声说:“现在那些反对办洋务的人正盯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再给他们口实。这件事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这洋务就办不下去了。”

    吴恒昌抬起头:“那,大帅……”

    “我已经安排了,估计风波会平息的。他们想纠我,可他们也不干净……”

    “大帅,那,我……”

    “你我也考虑了。你跟随我多年,帮了我不少忙。过去还是比较小心的。这次犯错,唉,当我的属下也真是苦。现在当官几乎个个发财,可你们跟我一直受穷,就是犯些错,也情有可原……”

    “大帅,您真是大人大量。跟着您,甘愿肝脑涂地!”吴恒昌又磕头。

    “不过,你不能再在总督衙门干了,你贪下的钱,可以留下两万,去做个买卖养家糊口吧。你还是有经商的本事的。”

    “大帅……”吴恒昌伏地泪流满面。

    “你,去吧。”

    “大帅……”吴恒昌用力磕头。

    “去吧”

    吴恒昌流泪走出。张之洞望着他的背影,这背影突然幻化成盛宣怀的身影,他看着自己在笑。“你笑什么?我不会输的,绝不会输!”倔强的总督在心里喊。

    九

    告御状的事虽然被张之洞设计平息了,可他并没有松气。铁厂要整顿、清理,否则还会出事,日益加大的开支也承受不了。

    张之洞派出自己的得力幕僚龚升平带领数名干员去铁厂整顿,仁梃这时刚从学堂毕业,想随着龚升平历练历练,张之洞也答应了。

    这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总督躺在卧室的竹榻上休息。仁梃走到他的身旁。

    “爹,我们得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张之洞坐了起来。

    “今天一个技师对我说,厂里的轧钢机可能是二手货。”

    张之洞睁大眼睛,等着儿子说下去。

    “这个技师名叫徐利民,在美国的钢铁厂工作过几年。这台轧钢机刚买进厂时,他就感到不够新,可说明书上却写着是最新产品。在最近的一次检修中,他在拆开机器时仔细观察,发现这确是一台旧机器,内里一些零件的磨损程度要超过十年以上,而这台机器买进厂还不到两年。”

    “买这台机器花了多少银子?”张之洞板着面孔问。

    “三十万两,徐利民说如果买旧的,只需十万两。”

    “是伍桐山买的吗?”

    “是他。厂里的主要设备都是他从国外买的。”

    “这些蛀虫。蛀虫!”张之洞手拍竹榻喊了起来,接着就咳嗽。

    仁梃连忙给父亲捶背,“爹,您不要动怒。”

    张之洞喘了一会儿,说:“我不动怒,我能不动怒吗?建厂以来共用了近二百万两银子。这些银子我是怎样筹来的,我差不多成一个大乞丐,到处磕头作揖。我,我连儿子的结婚用钱都搭了进去!可他们却一贪就是二十万!”

    仁梃给父亲倒了杯温茶,“爹,您喝口水。”又说:“我听了这个情况也很气愤,立刻找伍桐山质问。”

    “他怎么说?”

    “他说徐利民肯定搞错了,那机器确实是新的。我向龚升平报告了,他决定明天拆开机器,三方对证。”

    “好,拿出真凭实据,看他伍桐山还说什么!吞下的银子也得吐出来!”张之洞又拍拍儿子的手:“到下边看看会增长很多见识,包括看到丑恶,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

    仁梃点头:“是的,爹。”

    十

    当天晚上,刮起了大风,呼啸的风声把张之洞从睡梦中惊醒。他觉得肚子不舒服,起身去室外上厕所,突然,他看到远处有火光,似乎是在铁厂的位置。不好!他连忙叫喊起仆人登高观望。仆人报告说是铁厂着了火。张之洞又急忙组织人员去救火。

    风助火势,红红的火焰从铁厂轧钢车间的窗口喷吐出来,如九头兽向外吐出长长的舌头,要吞噬眼前的一切。张之洞的心如在烈火中炙烤,焦急和呼喊使他的嗓音很快嘶哑。

    士兵和工人一队队拎着水桶冲向火场,还有几辆用人力压水的救火车来往奔波……

    天亮了,风力渐小,火终于救灭了。张之洞松了口气,但望着烧得面目全非的厂房,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这时从厂房里又抬出一个烧伤的人,有人惊呼:“啊,是张公子仁梃。”

    张之洞如五雷轰顶,仁梃,仁梃!他又不相信。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是他们看错了?他支撑着瘦弱的身子走上前,可眼前这个人也像厂房一样,烧得面目全非。他颤抖着,用嘶哑的嗓音拼命呼喊:“仁梃,仁梃!”

    门板上的人吃力地张开嘴:“爹,我想保住证据……”

    真是仁梃!张之洞只觉得腿发软,要摊倒。身旁的蔡锡勇忙扶住他,又吩咐:“快,把张公子抬去救治。”

    看着儿子抬走,张之洞挺直了腿,对龚升平说:“那台轧钢机怎么样了?”

    “回香帅,那轧钢机烧毁了。”

    张之洞对蔡锡勇说:“烧伤的人要好好治疗。还要尽快修复厂房,恢复生产。”

    “是,香帅。可是……”

    “什么?”

    “需要资金。”

    “资金我想办法。”

    张之洞又对龚升平说:“整顿仍要进行。但要小心,注意安全。”

    龚升平俯首:“是,香帅。”

    由于闹肚子,又劳累了半夜,加之着急上火伤心,张之洞一阵头晕目眩,向前栽倒。龚升平一把扶住他,立刻送回总督府。

    回到家中张之洞上吐下泻,发高烧。他在迷迷糊糊中问若玉:“仁梃怎么样了?”

    若玉流着泪说:“正在医治。”

    傍晚传来噩耗,仁梃不治身亡。张之洞听到这个消息,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十一

    年过六旬的湖广总督大病一场,近一个月才能下地。他马上要去儿子的墓地。

    已是晚秋,坟墓旁的野草已经枯黄,秋风扫过,飒飒作响。

    抚着儿子的墓碑,张之洞含着泪对陪伴在身旁的蔡锡勇、龚升平说:“这孩子命苦,出世不久娘就病逝。刚成婚一年,就随他娘去了……”

    龚升平说:“仁梃生命虽短暂,但这样勇敢,这样尽责,虽死犹荣。”

    张之洞问:“失火的原因查清了吗?”

    蔡锡勇说:“还没有。很可能是有人纵火,但因为是火灾,证据不好找。”

    龚升平恨恨地说:“我一定要查出纵火者,为仁梃贤弟报仇!”

    张之洞却说:“不要再查了。”

    蔡锡勇、龚升平愣愣地看着总督,不知他如何想。

    张之洞又说:“守旧派正拿这次事故做文章,攻击洋务事业。如果继续查下去,人心惶惶,不利于生产的恢复,更容易给守旧派口实。你们就说那天风大,邻街的民宅飘来火种,点燃了厂房。”

    蔡锡勇俯首:“是,香帅。”

    龚升平说:“伍桐山还没有处置,他是怀疑的重点目标……”

    张之洞说:“也不要查了,他叔父伍廷芳给我来了信,说要代侄儿赔偿损失二十万两,请求宽恕伍桐山在采买设备方面的过失。伍廷芳是朝廷办外交的重臣,我们办洋务还需要他的支持。唉,当初我只看伍桐山懂两门外语,又有留洋经历,就用了他,没想到他会如此……”

    蔡锡勇说:“留洋人员中也有败类。”

    张之洞说:“等他叔父把赔款汇来,就让他辞职,离开铁厂。”

    蔡锡勇点头:“是。”

    秋风越来越紧。龚升平说:“香帅大病初愈,不耐风寒,还是回府吧。”说着搀着张之洞向马车走去。

    走到马车前,张之洞站住回望儿子的坟墓,夕阳的光芒中,似乎飘起儿子的身影,那样年轻,那样英俊……张之洞不由呆住了。

    “香帅,上车吧。”

    蔡锡勇叫了两声,张之洞才回过身,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向前。张之洞似乎看到前方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是盛宣怀,他笑着望着自己。你不要笑,我张之洞虽然又遭重创,但我没有倒下,铁厂的生产也会很快恢复的,你不要笑!

    十二

    南京也是长江沿岸三大火炉之一,伏天的酷热不亚于武汉。傍晚,张之洞躺在两江总督府的后花园里喘着粗气,只觉热得喘不过气来,头脑也昏沉沉的。

    两江总督病故出缺,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便让张之洞代为署理。于是湖广总督又到了南京,住进两江总督府。

    新任两江总督之职,把年过六旬的张之洞累得筋疲力尽。可这是朝廷的信任,他不能不抖擞精神拼着老命周旋。但这样一来,武汉铁厂的事务他就很难兼顾了,他全权交给蔡锡勇管理。

    仆人端来一盆凉水,给张之洞擦脸解暑。擦完手脸后,他指着一棵桔树说,把剩下的水浇这桔树吧。

    这桔树是他从武汉移种过来的,他想亲眼看看,桔树易地而植到底会有什么变化。

    一年半过去了,桔树长高了不少,可还没结桔子。

    张之洞望着桔树,口中突然吟咏出诗句:

    桔兮桔兮,神秘秘兮。

    忽而为桔兮忽而为枳。

    胡而淮南为桔兮,胡而淮北为枳?

    岂必淮北为枳兮,但求四海皆为桔。

    四海皆为桔兮,方欣悦吾心。

    欣悦吾心兮,六合桔香充盈。

    总督大人正沉浸在诗意的思索中,仆人来报:汉阳铁厂督办蔡锡勇求见。

    “香帅,一年多末谋面了,身体可好?”蔡锡勇笑着问候。

    “马马虎虎。唉,年已老迈,体力、精力都江河日下了。”张之洞笑答。

    “哪里,香帅气色看着还好,怕只是公务过于繁多,操劳过甚。”

    “此话不假,我一天是忙得晕头转向,所以也很难过问铁厂的事情了。怎么样?情况还好吧?”

    蔡锡勇脸色暗了下来:“香帅,情况不好,我对不起您,管理不好铁厂,一直亏损,现在实在是难以为继了。” 他说着眼睛竟潮湿了。

    张之洞心一沉,但他稳住神,说:“毅若,不要急,说说情况。”

    蔡锡勇沉痛地说:“炼铁用的煤和铁矿石从远处运来,费用居高不下。而炼铁炉和铁矿石不配套的问题一直解决不好,铁的质量上不来。质次价高,销路自然不好,产品大量积压。”

    “我写信之后销售情况不是有好转吗?”

    “出于您的推介和爱国心,一些用户买了我们的铁,可几个月后就不行了。由于我们厂产品积压严重,资金周转不灵,职工开支困难、原材料购买都靠赊账。现在赊也赊不来了,只欠了很多帐。再不想办法,工厂就要停产了。”

    “要维持下去尚需多少银钱?”

    “至少需要一百万两银子。”

    张之洞吃了一惊。建厂以来已经用了公家五百万两银子,但工厂一直亏损,现在还需这么多银子,真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呀。看来,盛宣怀说的建厂要考虑成本、利润是对的。过去就是对这方面太不在意,才造成今天的局面。他想了想又问:“如果能筹到一百万两银子,铁厂以后情况会好吗?”

    “这些银子只够还债和重新运转,以后若要运行下去,还需不断填补……”

    张之洞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不成了重病人了吗?要不断花钱买药维持。”

    蔡锡勇说:“香帅,到这种时候了,恕我直言。铁厂先天就不足,原材料费用高,设备不配套,懂管理的人员少,冗员多,管理体制混乱、落后。所以,后天就发育不全,积弊日久,前途堪虞……”

    张之洞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为这个亚洲第一铁厂筹款了,再说,也不能让铁厂这么继续消耗银子而产品积压。于是他问:“毅若,你说怎么办好?”

    “来时我已想了又想,如果不能大量填补银子,只有一条路可走。”

    张之洞向前探了探身子:“什么路?”

    “改官办为商办。”

    张之洞心里一声长叹,到底又回到盛宣怀当初说的路子上去了。但他还不甘心,又问:“商办就一定能赢利?”

    “商家办厂就是为了赢利,不赢利就办不下去。所以他一定会任用精通管理的人员,精心管理,节省开支,降低成本,提高质量,广开销路。经营效果肯定要好得多。西方办企业比我们要早一、二百年,这是被他们的先例所证明了的。”

    这些话盛宣怀已讲过,只是当初自己没有听进去。看来自己还是落后了。张之洞心里又叹口气,说:“那么,你考虑过商办交给谁吗?”

    “这我和大家讨论过,当今中国最适合接管这座大铁厂的人只有盛宣怀。”

    张之洞也想到了他,但他不愿说。

    蔡锡勇继续说道:“一,盛宣怀有实力还债和重新启动生产。二、他有能力重新购买设备使之与原料配套。三,他有管理能力。他经办的电报局、招商局效益都很好。四、他在中国官场、国外商界都有良好关系。这对产品产、销大有好处。五,他一直注意汉阳铁厂,了解情况。”

    张之洞听蔡锡勇说得头头是道,知道他们已经做了仔细研讨。事已至此,为了使费尽心力建立的铁厂开办下去,为了使已经开辟的实业强国道路继续下去,也只好忍痛割爱了。他点点头:“就这样办吧,你去找盛宣怀谈一谈。”

    盛宣怀在望着自己笑。笑吧,你有理由笑。尽管我一大把年纪,又贵为总督、一品大员,可我也会有错,也会受挫,你笑吧。不过,我张之洞受得住,我还要办企业,把实业强国的路走下去……

    张之洞的手又伸进衣袋,拿出那颗小铁珠。小铁珠越磨越光,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着亮光。张之洞感到,此时的小铁珠像一颗泪珠。他又想,有钱人在死去后,会用珠宝陪葬,有的还在口中放上一颗大珍珠。自己一生清贫,在去世时肯定没有什么珠宝陪葬,那么,就让家人把这颗小铁珠放进我的嘴里吧,让它永远陪伴着我……

    十三

    不久,盛宣怀给张之洞写来一封信,信中说,他愿意接办汉阳铁厂。他也钦佩总督大人勇于面对现实,勇于及时转舵的气概。虽然他接管了铁厂,但他对前辈奋力开辟洋务事业的精神充满敬意,相信只要不断努力,认真总结经验,中国的实业会越办越好的。

    总督大人看过信后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也许,盛宣怀会把这亚洲第一铁厂引入坦途的。

    十四

    在交接铁厂前,张之洞来到仁梃的墓地。他在心里默念着:儿子,爹把铁厂交给盛宣怀了,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爹想,只要办好铁厂,你就会高兴的,因为你把鲜血和年轻的生命都交给了铁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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