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被迫穿上蔡流风的袍子, 把衣袖往上抖了抖,堆在臂弯中,又去提起垂地的袍摆:“蔡大哥, 你看我像不像是戏台上唱曲的。”
蔡流风打量着她道:“不像, 倒像是……”
“像什么?”
“像是那个《西游记》里才到人世, 学着世人穿衣戴冠的孙悟空。”
无奇一怔,笑道:“原来你是在取笑我沐猴而冠。”
蔡流风笑着一摇头。
他只是觉着无奇穿着自己的衣服,像是小孩偷了大人的衣裳似的, 怪可爱的。
不过怕她不自在, 所以并没说出来。
蔡流风低头把无奇的手拉过来,替她将袖子挽起,又引着她在桌边坐了:“别动。”
无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见蔡流风俯身半跪下去, 竟是握住了袍子的一角, 将它打了个结:“这样就不至于拖着地了。”
在无奇站起来之前,蔡流风起身, 不经意般问道:“费公公先前来过了?”
无奇的目光从那个结上挪开, 道:“是啊,小蔡跟他一起来的, 蔡大哥不知道吗?”
当时费公公说是蔡采石去找他的时候,蔡采石的脸色有点不太对。
无奇也正觉着,虽然蔡采石担心自己,不过他竟然能找到瑞王府寻费公公、似乎有些过于“机灵”了,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法子,能干出来的事。
所以那会儿无奇心里想,会不会是蔡流风……让蔡采石这么做的。
可现在看蔡流风的反应,显然不是。
果然, 蔡流风道:“我是刚才听人说的。”
无奇便不再提这件事,只问道:“我爹有消息了吗?王爷呢?”
蔡流风道:“暂时都还没有消息,不过也不用着急,城门关闭,纵然有消息一时也传不进来,至少要等到明日了。”
无奇点了点头:“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赵徵先前在吏部询问过,被蔡流风的言语说服。
瑞王府那边仍没有回信,时候却不早了,赵徵便先行回宫,准备面圣禀奏。
但到了寝宫,小太监通传后,里间是李太监走了出来。
李公公替皇帝问了一件事:瑞王是否有消息。
在得到否定答案后,李太监便请太子先回东宫。
他说道:“殿下,皇上近来身上有些不舒服,等到有好的消息了之后,再一并回禀皇上吧。”
赵徵本来为了应对皇帝的询问,还特意带了蔡流风,谁知皇帝并不肯召见,倒也罢了。
蔡流风简略一说,道:“皇上如今也是按兵不动,倘若瑞王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自然万事大吉,但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只怕就要发难了。”
无奇想到今日太子的那番疾言厉色,兀自心有余悸呢,听到这里便抓住蔡流风的手道:“蔡大哥,倘若真的……该、该怎么办好?”
蔡流风道:“你是说,倘若瑞王不回来了?”
无奇的心一刺,竟无法消化这句话,便默默地把头转开。
蔡流风看着她的脸色,道:“这件事是由王爷引起的,我自然也盼着他能尽快平安归来,否则,便只又无辜的人替他受过了。”
无奇低头道:“当时王爷也、是别无选择,没想到李靖会用我爹来要挟。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什么主意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自责:“要是我再冷静一些也许……”
“胡说,”蔡流风制止了她:“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要是知道郝大人有事而你仍旧镇定自若,那就不是你了,那跟冷血无情的怪物有什么区别?”
无奇的眼中,泪泫然欲滴:“蔡大哥。”
蔡流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了擦泪:“别怕,这不过只是暂时的难关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无奇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可一提起家人,竟仍是有些情难自禁,当下吸了吸鼻子强忍住:“你先前在太子面前替我说话,我都捏了把汗,你现在又来看我,要是给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对你不利。”
蔡流风微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现在所做的,就是我想为的。”
他的笑容总是这样的抚慰人心,无奇心里也随着一暖。可想了想,又闷闷地说道:“蔡大哥,其实你不用对我这样好,何况你是蔡家的人,先前小蔡跟我好,我还怕牵连到他,想着要是有人问他知不知道,叫他一概否认。而且……蔡大人那边一定很生气,他不会愿意你也跟着沾手的。”
“愿意不愿意的,横竖已经都沾了。”蔡流风淡淡地说了这句,道:“只要能救你无恙,可知我什么都愿意去沾。”
无奇的双眼蓦地睁大:“蔡大哥……你、你……”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当然,无奇现在已经不是之前懵懂不知的时候了,她很清楚蔡流风对自己的用情,可是面对这样的深情,她实在是有点承受不起。
“别为了我,”无奇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只能嗫嚅:“蔡大哥,不值得。”
蔡流风道:“值不值得我心里知道。倒是你,如今你的身份已经大白,以后可就是女孩儿了。”
无奇苍白的脸上才浮出一点点的微红:“怎么又说这个呢。”
蔡流风道:“小奇,我只是想……想跟你说,假如这关过去了,你能不能再想想,我先前跟你说的话?”
无奇咽了口唾沫,这会儿她终于不觉着冷了,相反,她开始觉着热。
刚才披衣的时候,蔡流风的袍子上原本是残留着他身上一点温度的,按理说现在该消散不见了,可偏偏竟蔓延开来似的,热乎乎地包围着她,让她无地自容。
蔡流风不动声色地看着无奇的脸色变化,从最初的一点似有似无的薄红,到现在脸颊红晕了一片。
“小奇,我……我的心仍是向着你的,如果可以,我想……”他的心却并不像是他的脸色这样平静,蔡流风轻轻地唤了声,握住无奇的手:“娶你为妻。”
那四个字轻轻地飘了过来,无奇就像是给一块烙铁碰到似的,飞快地把手甩了出来。
蔡流风的手落了空,他有一瞬间的脑中空白,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无奇,却看到她眼中的惶恐跟闪躲。
“小奇,是这么讨厌我的吗?”蔡流风轻声问道。
“当然不是!”无奇脱口叫道:“我怎么会讨厌蔡大哥。”
“那么,”蔡流风思忖着,有个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了很久,只是他很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害怕它会成真,“你心里可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无奇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蔡流风喉头动了动,终于道:“比如,瑞王殿下。”
“瑞王……”突然间懂了蔡流风的意思,无奇的脸更红了几分:“这怎么可能?”
这么快而坚决的回答,让蔡流风的心里好像轻松了那么一点。
“这么说,你并不是喜欢瑞王殿下。”蔡流风问。
无奇使劲晃了晃脑袋:“蔡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蔡流风道:“因为瑞王、对你很是不同啊,你当然也是知道的。之前他假扮明朗前去吏部,是为了什么你大概也能猜得出来,可在断龙崖上……周琴北的那一番话,王府的内卫众人以及韦炜林森他们可都听了个明白。”
无奇愣住,脸上的红也慢慢退却。
蔡流风道:“我在太子殿下面前虽否认了此事,但说实话,小奇,我并不知道瑞王殿下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我也拿不准周琴北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呢?”
“我?”
“你能不能告诉我,周琴北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说你对瑞王殿下无意,那么王爷对你……是无意,还是有心?”
蔡流风的话并不快,很慢的,并没有逼人的意思。
但是无奇却觉着,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白天的那场雨,从天而降,乱线如箭,令人避无可避。
“我……”无奇回想跟瑞王的相处。
以前也就罢了,真正的不同好像是从王府那一夜他突然伸出了禄山之爪开始。
然后,是之前在客栈中,那突如其来的拥抱。
虽然他说是因为“冷”。
但是这种种的有意无意的接近,无奇怎会感觉不到,事实上倘若他的身份不是瑞王,而是什么一个寻常的男子,这种接近的方式应该算是、至少算作是蔡流风所说的“有心”吧。
可当着蔡流风的面承认这个,却又仿佛不对劲儿。
不管赵景藩对她怎么样,他到底是瑞王殿下。
要她对蔡流风说“瑞王殿下对我有意”?想想就很有“厚颜无耻”“自作多情”的嫌疑了。
也许,的确是她误会了吧,同样误会的大概还有周琴北等。
毕竟当初在秋浦的时候,周琴北就觉着瑞王对自己大为不同,怀疑瑞王是断袖。
大概,此刻周琴北觉着瑞王对她有心,也跟先前怀疑瑞王断袖一样,都是荒谬不经的误解。
或许瑞王另有所图,而他们都没有看穿王爷高深的图谋?
蔡流风见她不言语而目光闪烁,却也并没有催她。
直到无奇自己回过神来:“我想,大家都误会了。”
“误会?”
“是啊,”无奇低头,脖子上的佩玉突然沉甸甸的,她道:“就像是当初我误会了蔡大哥是断袖,其实你不是。”
蔡流风哑然失笑:“你怎么又提这件事?而且……这个怎么好跟瑞王相比?”
无奇也笑了笑:“反正我们私下里说说,没有人听见。”
“其实你这么回答,我倒是有些放心的。”蔡流风忽然道。
“为什么?”
蔡流风道:“你该清楚,他毕竟是王爷,我……不想你陷到那里去,就像是这次,因为王爷坠崖,太子一怒之下甚至要牵连郝府。可见金枝玉叶不是什么好攀扯的。你既然对瑞王殿下无心,而他也未必对你有意,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无奇想了想,缓缓地吁了口气:“蔡大哥,你是金玉良言,我一定会记住。”
蔡流风摇头:“金玉良言算不上,我也不过是在为了我自己罢了。”
“你自己……”无奇一下子回过神来,窘然:“蔡大哥!”
蔡流风带笑看着她。
无奇转开头:“你不要、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至少现在、现在不要提,毕竟现在情形这样的复杂。”
“所以我先前问你,假如过了这个坎你愿不愿意……”
无奇赶紧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小狗念经。”
蔡流风微怔,继而失笑,他伸手硬是把无奇的手挪开:“你不听也得听!又不是要推你入火坑,只是让你……好好考虑罢了。毕竟你的身份曝露,将来也要认真的面对底下的事,若是你要谈婚论嫁,我要做第一个。”
无奇的脸又开始烤火似的红,她讷讷的如同蚊子:“你、你怎么这么不羞呢?不叫你说你还说……”
蔡流风笑道:“原来这就已经是不羞了吗?”
他咳嗽了声,到底没有再往下说。
可是蔡流风心里想:他不过是挑明说了这几句话而已。
但试问,堂堂的瑞王殿下都肯放下脸,去扮作跑腿侍从了,凤子龙孙都不要脸了,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脸面看的那么矜贵。
何况,之前也不过是因为怕吓到无奇,所以才耐心,宽和,退让,如今天时地利的,一定要先站住脚。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子时已经过了。
外头的陈寺丞本来还等着,后来见时候不早,便吩咐两个心腹远远站着,若有动静便立刻去叫他,自己先去小房间内暂时歇会儿。
而里间,无奇也是困了,起先又询问了几句外头的事情,便有些打盹。
按理说蔡流风这时侯就该走了。
但他看着无奇像是小鸡啄米般的,小脑袋晃动着,时不时地往下磕落的样子,倒越发觉着可爱。
“小奇?”他试着唤了声。
“唔,蔡大哥,你说什么?”无奇起初还用手撑着腮,等待跟蔡流风“交谈”,头跟桌子碰了一次,又一次是磕在他及时伸出来垫在跟前的手上,所以现在她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
虽然还能开口,人却已经有些恍惚了,困意开始占据她的脑袋。
“事情平息后,你想做什么?”
“我……”无奇眯着眼睛低着头,试图清醒些:“当然是好好睡一觉,什么事也不管啦。”
“那,你……喜欢蔡大哥吗?”
“当然,喜欢。”无奇几乎不假思索地,答案顺着嘴角便溜了出来。
蔡流风见她双眸微闭的样子,明知道现在不该再诓哄她,但又耐不过跳的太快的心,他尽量将声音放的平常而温和:“以后,嫁给蔡大哥好不好?”
“好啊……”果然,无奇打着轻轻地鼾回答。
就算知道这是偏来的答案,但蔡流风仍是忍不住,心里漾过一股甘甜。
寅时过后,蔡流风才出了大理寺。
陈寺丞得到消息迅速赶来相送,只在门口略说几句话,便分别了。
此刻天色虽然还是浓黑如墨,蔡流风却并不想回府,而是仍旧回吏部。
可是,就在吏部,蔡流风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蔡流风很清楚父亲的秉性,严苛,寡言,冷肃。
大概的印象便是这些了。
他不回府,就是不想给父亲质问自己的机会。没想到蔡瑾玄居然主动来到了吏部,是特来堵他的啊。
蔡流风上前行礼。
时间太早了,厅中也并无他人,寂静非常。
蔡瑾玄喝了一口茶,微微抬眸看着蔡流风:“就算去探监,也需要一整宿的探望吗?”
他竟然连自己去大理寺都知道。
吏部这里,蔡流风可是瞒的密不透风的。
蔡流风沉默片刻:“请父亲恕罪。”
“恕什么罪?”
蔡流风道:“我不能、眼睁睁地坐视郝家出事……而不理会。”
按照蔡流风对父亲的了解,这时侯蔡瑾玄该勃然大怒起来。
但让他意外的是,蔡瑾玄只是淡淡地哼了声:“你跟郝家,倒是关系密切的很啊。”
蔡流风有点摸不透父亲的意思,他决定沉默。
蔡瑾玄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郝无奇是女子。”
蔡流风深深呼吸:“是,儿子早就知道了。”
这个答案对于蔡瑾玄而言并不算意外,毕竟蔡流风很早之前就表现出对于郝无奇的照顾,起初蔡瑾玄以为是因为郝无奇跟蔡采石同窗的关系。
但无奇是女子的事情爆出后,蔡瑾玄便明白,不会是那么简单。
他有些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蔡流风诧异,以蔡瑾玄的性子,他绝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因为细节对他而言无关紧要,尤其是这种类似于儿女情长的事,他应该是最不屑一顾的。
但现在他竟然主动问了起来。
蔡流风迟疑了会儿,终于说道:“父亲可知道慈幼院。”
“慈幼院?”蔡瑾玄意外。
蔡流风记得,那正是春夏之交,自己应慈幼院邱院首之邀,前去赴约。
中途他有事先走,却正看到慈幼院的江执事跟一个少年话别。
惊鸿一瞥,他认得那是郝家的无奇。
他有些诧异,无奇竟然也会往慈幼院走动,从江执事口中才得知,原来这孩子时常会来送些银子、衣物之类的东西。
当时蔡流风只是觉着这孩子倒是颇为有心,并未多想。
谁知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来,幸而跟随他的小厮早有准备,忙给他披挂了雨具,一应的防雨的草编帽子跟蓑衣。
蔡流风却突然想起无奇没有打伞,恐怕她淋了雨,便忙改道追了过去。
追了一条街,果然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瑟瑟缩缩地站在路边的柳树之下,奇怪的是旁边也有房舍,也有躲雨的人,她居然都没有去。
蔡流风翻身下马往前走去,却见无奇低着头,右臂拦在腰间,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半弓着身。
他以为她不舒服,忙快步走了上前:“小奇?”
隔着水幕,他的帽子又压的低低的,无奇竟没有看清楚是谁。
蔡流风却发现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大惊之下忙加快步子上前:“你怎么了?”
无奇的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在他靠近的时候她闷哼了声:“没……”身子却偏软了下去。
蔡流风忙将她揽住:“你病了?!”
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果然一片冰凉!小手也凉的跟冰块一样。
蔡流风以为她是淋雨的缘故,忙把雨帽摘下给她戴在头上,回头吩咐小厮去叫一辆车来。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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