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还说:“奉之,我早已预料会有这一日,所以已经看淡。好在,陛下捏造的只是我个人对君的不敬之罪,而不是联合旧族谋逆之罪,由此可见,陛下并无意动我夏侯家其他人,这个结果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奉之你也不必难过,更不必愧疚,往后好好走你的路就是,切记,朝堂险恶,皇权凛凛,今后你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好好与暮染安然走完这一世。”
直到,那个阴天,他们被押赴刑场,他君命难违,奉旨亲斩。
他的父亲面对生死,分毫不惧,还当众朗朗笑起:“哈哈——我夏侯烽此生无憾了!无憾了!儿子陪我们走了一程,够啦!”
他的母亲也哭着哭着笑了起来:“哈哈——夫君说的对,哈哈——我们就算是死,也是笑着死的!”
当时惘然,可而今后知后觉,才知原来他们口中的儿子,并不是夏侯玦,而是要亲斩他们的他。
乔奉之想起了他们看到他要提刀亲斩时,那两张陡然变色的脸。
“奉之!你!你要亲斩?”
“不!万万不行!”
“不!奉之!不行呐!你不能斩我们啊!”
“奉之!陛下为何要派你来亲斩?!不可啊!”
当时他还疑虑,为什么坦然赴死的两人忽然就变得激烈抗拒起来?可是当夜听到那石破天惊的真相后,他终于懂了,全部懂了。因为他们即便要死,也不愿在死前,让儿子来背负这违天悖理之孽。
可是,那三刀还是落了下去,一地温热与鲜红,流淌着,蔓延着,一直流到如今,流进他的心里,变成了一根血红的刺。
那些话,言犹在耳,此刻想来,却是字字锥心。那些事,历历在目,此刻想来,却是幕幕刻骨。最后留给他,如扼喉般难以言说的心碎与哀莫,还有抓心挠肝般的遗憾与疾伤。
雨声嘈杂,恍然间,他依稀又想起了绿阑的一句话。
绿阑说:“宣王爷只有见了咱家公子时才会笑,不然奴婢都以为他不会笑呢。”
“哈哈——呵呵呵呵——”乔奉之捂着脸痴狂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指缝里渗出了泪水。
错!错!错!
身为夏侯家之后,却误信师父,自断自家江山!
多年师徒,情同父子,却被他蒙骗多年,摆布多年!沦为了他大义旗号下的牺牲品!
千里投奔的乾朝,竭力效忠的乾帝,在匡扶大道与政权的旗号下,逼戮忠良!
血铸之错!焚心之恨!
永生之可耻!永世之可笑!
“哈哈哈——”痴狂骇人的笑声在雨中久久盘旋。
这个雨夜,他没有奔溃发狂,却只想笑,笑自己的可笑,笑自己这半生都是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太好笑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传来,乔奉之意犹未尽停了笑,抬头去看,伞下,是霍景柔满是担忧的脸。
“奉之,你到底怎么了?”
在雨中哭过、笑过,心魔稍退。乔奉之浅笑着站起,摇摇头:“没事,我好着呢。有幸娶了公主,所以出来淋淋雨,看是不是在做梦,然后再偷偷笑一场,多好?”
霍景柔半信半疑:“夫君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走吧,回房。”他接过伞撑在两人头顶,一起离开亭子。走了几步后,霍景柔却别扭了起来,两人离得近,手臂也碰来碰去的,霍景柔那半边身子都淋上了雨。她见乔奉之似乎正常了点,于是打趣道:“夫君真是不会疼人。”
乔奉之一愣,旋即看她,低低一笑,叹了一声:“女人呐……总要男人呵护着,疼爱着,可怎么是好呢?一旦有朝一日没了夫君,你们要怎么办?”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将伞递到了她的手中,然后横抱起她,边走边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霍景柔窝在他的怀里,笑得俏脸开了花:“夫君,能嫁给你,真好。我才应该淋淋雨,看是不是在做梦。”
“别再提雨了,就像流不尽的血一样,我很讨厌。”顿了顿,他又道:“我喜欢北越的雪,很美很干净,比南乾的雨美好多了。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去再看一看。”
说着话时,两人回到了房间。房内烛光摇曳,温馨可亲。
霍景柔道:“夫君出去太久,怕是会凉着,要不要沐浴一下?”
“好。”
霍景柔对外唤了一声,两个侍婢进来听了吩咐去备热水。
一切妥了,乔奉之转入屏风后沐浴。霍景柔往那边看了几眼,这才轻手轻脚来到妆台前,拉开小抽屉取出了一盒香料,又来到香炉旁点上。轻烟袅袅透出,一阵馥郁的暖香扑鼻而来,闻之,令人心神迷醉。
正是房中暖情之香——媚合香。
今晚虽是洞房花烛夜,可府中宾客散了时,乔奉之也烂醉如泥被下人们扶了回来,连婚房里的礼仪都省了,直接浓睡不醒。此刻虽是半夜了,这媚合香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这是什么香,如此好闻。”乔奉之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从屏风后出来了,他一身洁净,温文尔雅,清俊精致的面容被热气一烘,眉眼越发清晰如刻。
霍景柔见他眸海深幽,再往下,是半敞的寝衣,露出了他结实的胸膛,神秘而又性感。一瞬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场景,心一阵砰砰猛跳。她定定心神,道:“谁知是什么香呢,总归是陪嫁物里比较珍贵的香料,点上总没错。”
“原来如此。”乔奉之在床榻上随意躺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过来睡吧,不早了。”
“好。”霍景柔答应一声,吹灭了几盏灯烛,房中马上幽暗了下来,微光迷离,气氛一下子变得朦胧如幻。
她在他身侧乖乖躺下,鼻间萦绕着两人身上融合在一起的香味。霍景柔心跳轰轰,杂乱无章。
幽暗中,乔奉之道:“公主,手怎么这么烫?你在紧张什么?”
霍景柔轻声道:“夫君,我的确很紧张……”
按说,她已嫁过人,应该不会这样紧张无措的。但在他面前,她的一切全部瓦解,回归到了一个情窦初开、羞涩无措的状态。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她,不再是那个骄傲的公主,更不是那个酒后妄语,敢问姚暮染,他那方面是否勇猛的女人。此刻的她,就只是一个面对心爱的男子,渴望靠近却又小心翼翼的女子。
“过来。”乔奉之伸出一臂,让霍景柔枕上,这么一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亲密无间地拥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的温情缱绻竟然令她满足到红了眼眶。对面,是他好闻的鼻息,带着一点淡淡的酒味。腰间,是他有力的手臂……原来这就是,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她不必再可怜兮兮地去问姚暮染了。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额头上方响起,动听而又撩人心弦:“别紧张,我可不是粗俗莽夫,自会温柔待你。”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温柔,也就仅限于刚开始,等她适应了他之后,他便不是那话了。强硬而又霸道地攻城掠地。他真的很懂女人,张弛有度,游刃有余,且持久……一次次带着她攀上巫山之巅。
归于平静后,她无力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微重的气息,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心里某一个角落里,开出了一朵鲜艳似锦的花,那花儿仿佛是被蜜糖浇灌而开的。
他的手摸索到了她纤细柔滑的手臂上,问道:“这道疤就是当日被我用泯泪剑所伤的?”
霍景柔道:“嗯。”
乔奉之道:“怎么会落了疤痕?”
霍景柔道:“这伤对我来说,并不算是伤,而是你保护我的见证,更是你赐给我的礼物。所以伤口愈合后,我并没有涂抹祛疤的药,专程留下了它,每每看到,都会觉得十分慰藉。”
他那边是一阵沉默。
霍景柔识趣道:“罢了,不提了,睡吧。”
乔奉之这才说话:“再聊聊吧,公主,我想知道,你和贾书颜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霍景柔这边又是一阵沉默。
乔奉之只好道:“不想说就别勉强,睡吧。”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她的声音终于轻轻响起:“我嫁他半年,怀过一子,但我孕中时,他隔三差五便夜不归宿。有一晚,我决定悄悄跟出去看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结果,他竟是去了一个客栈和他的新欢幽会,我在房外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他爱的只有她,他的心里并没有我,只因为我是尊贵的公主,他要利用我巩固地位奔前程,否则他才不会娶我。”
“当时,我连羞带辱,怒火攻心,又激烈地砸了许久的门,就那样小产了。直到我瘫在地上腹痛不止,血流不止,他终于穿戴整齐出来了。即便后来他对我百般赔罪,我也不愿再原谅,坚决要和离。但当年,父皇母后坚决不准我和离,问我我也不愿说缘由。后来六哥便来与我心平气和地谈,我便告诉了我六哥。六哥便为我做了这个主,然后说服父皇母后,许我和离。”
“就是这样。”
乔奉之听完,似有若无叹息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那贾书颜若对你没有半分真心,都已和离了,也不会不顾身份月月去跪公主府吧?”
霍景柔语气冷淡,带着一丝轻蔑:“为了前程,为了挽回靠山,他什么事做不出来?死缠烂打又算什么?不提他了。”顿了顿,她又小心问道:“奉之,你会不会嫌我是已嫁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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