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韩家。
韩柏天人交战了数月，愁白了头发，愁得整个身形都瘦了好几圈，他以前还算个比较硬朗的中年人，此时却成了垂垂濒死的老头，比方平所见的村庄里这些怪异的老头，也好不到哪里去。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瘦，皮包骨头一般，摸上去没有半两肉，唯有他的眼睛，却似极了天空中的星辰，从一开始的光芒不显，到最后已经成了最明亮的存在。
就像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骷髅头上亮起了两道阴火，又似一只泥塘里的癞蛤蟆，两只眼睛高高鼓起，看着格外渗人。
数月之前，他从自己不该知道的渠道，以自己不该接触到的方式知道了自家独子的下场，从那以后，他就辞了官位，遣散了家中仆人，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座空荡荡的宅院中。
数月以来，他哪也没去，连门都不出，整日都呆在韩寺的卧房中，就这样度过一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第二天，不是新的开始，而是一次重复的轮回。
这一天，他似终是下定决心一般，离开了整日呆着的韩寺卧房，快步走到书房。
他一把将书房中挂着的方平画像扯了下来，发泄一般的撕得粉碎，而后他默默的地看着那面墙，呆滞一般。
许久之后，他将墙上的所有画像全部取下，轻轻卷起，塞进了书架的角落，他又从旁边的角落里掏出一个由油纸细心包裹起来的东西小心的放在书桌上，似是什么极为珍贵的宝物。
他揭开外面包得紧紧的油纸，露出里面极为细腻的纸张，他的动作也越发的小心了，将这张连宫中都少有的纸一点一点的铺平在书桌上，紧紧盯着上面的每一处地方，两只鼓起来眼眶中似乎冒出了火。
大周东域布防图。
他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然后开始笑。
凄厉至极的笑如夜枭难听的嘶鸣。
笑了一阵，他整个人开始放松，有如脱去骨头的公鸡，无力的瘫倒在地上，干瘦的胸膛不停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一段时间后，他慢慢爬起，离开了冰冷的地面，将这份布防图细心的折叠好，塞进一个特制的盒子里。
随后，他就在那里等。
一直等到天黑。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烛，放在窗前点亮，黑暗许久的韩家大院第一次亮起了光，没过多长时间，一个人匆匆翻墙而入，径直来到书房。
两人相视一眼。
“原来是你！”韩柏声音干涩道。
那人不说话，点了点头。
“算了，不管是谁都不重要了。”韩柏摇了摇头，将那个盒子推了过去。
那人接过盒子，一言不发，又一次匆匆离开。
走到外面，就将
盒子扔到了隔壁的院子，然后，他挥刀自刎。
等到暗卫发现情况，立即赶来时，那人已经死绝，查明他的身份时，却发现只是韩家曾经的一个下人，而盒子却已经经过层层转手，被送出了城外。
暗卫冲进韩家，发现韩柏已经死在书房之中，红烛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暗。
……
小村庄内，方平和老人坐在其中一座像极了坟墓的房子里。
房子阴暗且憋仄，是光终年照不进的角落，正常人在里面，连直起身都做不到，要么一直弯着腰，要么就坐在那里不动。
老人端来两碗冰冷的水，碗是破的，水也是混浊的，水里还有絮状的飘浮物。
老人看了一眼，自嘲一笑，将水倒在了外面。
“我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了。”
方平道：“无防，我现在只想弄明白心中的疑惑。”
老人坐下，道：“差不多半年之前，有一队来自大周的使团穿过龙溧山的关隘，进入汉都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他们也没有返回，那时我们就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们也知道，大周必定会派人来调查此事。这个人……就是你吧。”
方平直接承认，这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从他出山的那一刻，面前的这个老人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
老人继续道：“我们都在猜测，来的那个人，一定有能力应付一切意外的事。所以我们断定，这个人的实力一定不会很差，说不定有可能是天境，年纪应该也不小，至少也是中年人。可是我们谁都没想到，来的居然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
方平缓缓道：“年轻，没有什么不好。”
老人点头，又摇头，“年轻，是很好，可是不是我们期望的。”
方平问道：“你们在期望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猜我今年多大了。”
方平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一个范围，“八十到九十？”
老人惨笑一声，“我今年四十五。”
什么！
方平心中一惊，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终日与死亡为舞的老人与正值壮年的岁数联系起来，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老人伸手随意一指，指尖所点是房子的一角，但方平知道他所指的却是外面的几乎相同的房屋，“那边一个，更年轻，才三十九。”
老人指法移动，“那边一个，昨天刚死的，五十有二。”
……
他的指法一一移动，几乎覆盖了村子的每一个房子，房子里住着的人他也如数家珍，清晰的记得每一个人的年龄。
这些人的年龄相差很大，从二十多到五十多，涵盖了一个人一生中
最重要的年龄段，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名字。
“我们都是没有名字的人。”
老人落寞道：“我也没有。从我变成这样子起，我以前的名字就和我无关了。”
“为什么？”方平悄声问道。
老人摇摇头，“我这辈子犯了两个最大的错误。一是自己的资质太差，修行至地阶巅峰后，天境无望。二就是为了能到天境之上看一看，答应了他们的计划。”
“天语楼！”方平冷声道。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老人道：“正是他们的计划，才让我们变成这这个样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