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池，你哥又闹事了......”
原先他骑行在积满雨水坑的单行道上，一听电话里焦急的喊声，立马熟练地调拨车头转弯。
吓得身后的黄头盔大哥紧急刹车，气急败坏道：“喂，兄弟，你脑子有病吧？这是逆行！”
“抱歉。”
他仓促扔下这句话。
卓池也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勇气，在傍晚六点半下班高峰期拥堵的机动车道中，驾着这辆摇摇欲坠的破烂外卖电瓶车，一路加速逆行。
犹如汪洋中一叶无助的扁舟，收获万众瞩目，以及路人的白眼叱骂若干。
等到了，邵伍维让卓池把车停在华联超市门口，不等他摘头盔，扯着他衣袖就往里冲，噼里啪啦一通倒豆：
“你哥刚才喊着要喝饮料，我带他来超市买，结果一眨眼发现人不见了——理货员说他偷东西藏起来了，现在他又死活不说藏在哪里，我实在没办法。”
卓池侧头看向邵伍维，对方热得满头大汗，心下不由得对这个朋友有些愧疚，低声说：“我回头请你吃饭。”
邵伍维摆摆手，“饭你妹儿呢，先搞定你哥吧。”
卓池抿了抿唇，大步流星往前走。
不出他所料，贩卖生活日用品的货架前挤满了人。
有看热闹的顾客举着手机在拍照，镜头对准地上那个打扮邋遢的青年，窃窃私语。
“这家伙是神经病啊，是吧？”
“啧啧，肯定。”
“他的家人真可怜，我要摊上这种亲戚准得丢脸死。”
青年蜷缩在过道中间，抱着膝盖，喃喃着发出呜咽，像某种受到应激创伤后脆弱的小动物。
保安踹了他一脚，冷笑道：“装什么装？偷东西不敢承认就装神经病？藏哪儿了，快点把东西交出来！”
最后一句话，保安有点不耐烦，近乎怒吼。
青年却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他的哭声很像小孩子，将无辜和难过发泄得肆无忌惮。但成年人其实极少这样做，所以在场的人几乎都被吓蒙了。
卓池心下一紧，“让一让！”
卓池扒开人群冲了过去，脱下外套包住青年，从身后环绕着他，温声哄道：“哥，别怕，我来了，有我在没事的.......”
青年在他怀中犹如一头困兽，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后恢复了平静。
保安没好气道：“你是他弟弟？”
卓池强忍怒意，站起身，摘下印有“饿了吗”字印的电瓶车头盔。
他就站在那里，高且瘦，乌黑碎发湿哒哒地黏在前额，这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蛋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后登时引起了一阵抽气声。
“嗯，我是。”卓池说：“非常抱歉，需要多少钱？我来替他赔偿。”
保安愣了愣，旋即咳嗽两声嘀咕道：“这疯子居然还有这么帅的弟弟......”
“你刚才说什么？”卓池语气不善。
“没、没啥。”在卓池的目光下，保安吞吞吐吐道：“他偷...不，拿走了十二把菜刀和九柄剪刀，应该还有几个小的水果刀。”
又是刀。
卓池咬紧牙关，瞥了一眼犹坐在地上哭泣的青年，满腔怒火却像被霎时浇了一盆冰水，熄得干干净净。
“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他弯腰冲保安九十度鞠躬。
这下保安倒有些不好意思，嘟囔：“下次注意吧，我们其实也难做。”
“阿伍？”
邵伍维正搀扶青年，闻言抬起头：“嗯，咋了？”
“帮我付一下钱，回头转你。”他顿了顿，想到正在派送的外卖订单，微不可查地皱起眉。
邵伍维：“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这边我来处理。”
“谢了。”
卓池蹲下身，浑然不介意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看着青年，语气温柔：“我现在要去上班，你跟阿伍一起回家，要乖乖听话可以吗？”
“我想喝饮料……”青年委屈道。
“晚上给你买。”
又叮嘱了几句，卓池才站起身，重新戴上头盔，急匆匆地跑出超市。
…
这显然不是卓池第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了。
他的亲生哥哥，卓艺鑫，今年26岁，从小患有精神障碍，也就是俗称的精神病。
前几年父母因意外双亡后，卓池带着哥哥在外闯荡，彼此相依为命，其中艰辛绝非三言两语能讲清楚。
因此他高中辍学打工，宁愿放弃追逐自己的梦想，也要留下来照顾卓艺鑫。
外边又下起了雨。
暗灰色的阴霾由远及近，雨珠哗啦啦倾泻落下。
卓池依旧开着电瓶车疾行在送餐的路上。
湿漉漉的雨披黏在身上，像热带爬行动物擦过肌肤的触感——
烦躁。
等待绿灯的空隙，他看着一辆大货车拐弯从面前驶过，忽然想到自己此时冲过去会怎样？
司机肯定来不及踩刹车。
他大概会被撞飞吧。血肉模糊，身体狠狠被轮胎无情辗过，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时骨头碎裂的喀嚓声伴随着人们的尖叫。
滴——绿灯亮了。
卓池深吸一口气，将这些内心深处渴望的想法抛诸脑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骑车前行。
他最近常替一家高级餐厅送餐。经理出手大方，给出的小费不菲。尤其是送到今天这个高档小区时，还会额外给双倍。
这里物业管理严格，外卖一般不让进，保安会亲自送上门。
但或许是今天下暴雨的缘故，坐在保安亭里的男人想偷个懒，探出头瞟了卓池一眼，笑着说：“小兄弟，我认识你，给三幢602送餐的是吧？今天你自己送过去行不？”
说完递塞来一瓶红牛。
卓池没接，点了点头，旋即拧动车把手。
他的背影飞快消失在雨幕岔道尽头。
...
卓池一共来这家小区送餐十三次。
几乎都是相同的套餐，并且总在周末傍晚。
这位订餐人显然是有钱人，一顿饭费便能顶他大半个月工资。
电梯“叮咚”打开。他看着玻璃倒映出的自己，脏兮兮的雨披和头盔不断往下滴水，与这个奢华如五星级酒店的大堂格格不入。
手里提着的便当盒纸袋也被雨水打湿。
他拨通了订餐人的电话，半晌，那头传来冷淡男声：“谁？”
卓池毕恭毕敬：“您好，裴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电话被挂断。
片刻后，穿着灰色家居服的裴先生出现在门口，双手抱胸，打量着他。
卓池刚把纸袋双手递出去，便听见对方说：“你迟到了。”
对方语气不紧不慢，带着股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令卓池莫名联想到上学时的教导主任。
“抱歉。”他只能麻木地重复着今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词语。
裴先生幽幽道：“你以为道歉有用？”
“也许没有用。”卓池低声说：“但很抱歉，我只有这个。”
裴先生夺过纸袋，随意撕开包装，握着冷透的便当掂了掂。
气氛有一瞬间的静默。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如流质液体般黏着，无声的静电滋啦交错回荡在走廊里。
卓池一怔，他头次见这么帅的有钱人，比电视上万众瞩目的影视明星还要抢眼百倍。这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冷气质，高高在上睥睨的眼神，如河床暗流涌动下的礁石。
仿佛......似曾相识。
卓池下意识问出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先生似有些不屑，漫不经心道：“这么老土的搭讪方式，你以为在演偶像剧吗？少套近乎了，我可不认识你。”
从对方身后门缝隙中露出的昂贵家具摆件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阶级差距确实遥不可及。
卓池有些尴尬，双唇紧抿，往后退了两步。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他转身正准备踏入电梯。
裴先生却忽然叫住他，“喂，送外卖的。”
卓池停下脚步，撇过头。
下一秒，便当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脚边，发出“砰”的巨响。
质地良好的盒子轰然破碎，油腻的汤汁混合菜叶涌出，溅在了他的裤管上。
卓池震惊地抬眼看过去，却发现对方居然在笑。
裴先生那张精致而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亲昵而诡异的笑容，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冷酷无情的话：
“回去告诉这家餐厅老板，我以后不会再订餐了。”
......
半岛西餐厅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未婚大龄剩女。
她在某次看到卓池摘下头盔的模样后惊为天人，一度想挖他来店里当服务员。
但卓池要照顾哥哥，更愿意做外卖员这种上班时间比较随意的工作。
经理得知卓池惹到了店里的常客，也不忍心生气，反而轻言安慰道：“没事的，你先回家吧，我亲自打电话向裴先生道歉。”
“抱歉。”卓池确实急着回家，他频频低头看手腕上那块廉价电子表，再度向经理鞠了一躬，便拿着买好的饮料蛋糕小跑出去。
边上的服务员酸道：“经理，你对他也太好了吧，人家刚赶跑一个大客户，你还给他双倍小费。”
经理：“你要有他一半帅我也给你开双倍工资啊。”
服务员：“......”
经理走到阳台，拨通了电话，赔笑道：“喂——是裴先生吧？哎呦，真对不起，我们那个外卖员小卓呀，给您添麻烦了吧？今天晚上下暴雨，您能不能也体谅一下他的辛苦呢......”
“他是你店里的员工吗？”对方冷冷道。
“呃……不是的，他属于饿了吗的配送平台。”
“哦，那我现在去投诉。”
“嘟——嘟——”
电话被挂了。
经理：“？？？”
过了一会，电话又打来，裴先生问：“他叫什么名字？”
经理心想我是傻吗，真告诉你然后让你投诉成功？
“我不知道。”她机智地说。
“哦，原来订单上有显示，他叫......卓池？！”
裴先生念出最后两个字的语气未免太过惊悚，以至于经理也被吓得手一抖，掉了手机。
“……”
这个名字莫名熟悉。
裴宁乔脑海里骤地浮现出今天傍晚，那人曾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蓝色头盔防风镜板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对方的脸，更何况七年过去，褪去少年稚嫩的模样后，自己恐怕也认不出他了。
经理颤颤巍巍：“怎..么...了......”
“他现在在哪儿？”
经理不明白裴先生为什么突然激动。
她想了想，说：“应该下班了吧。”
电话又被无情挂断。
……
“帮我调查一个人。”
年轻的总裁身着丝质睡袍，双腿交叠半倚在沙发上，优雅地辍饮高脚杯中的红色酒液。薄唇随之染了玫瑰花瓣般的光泽，苍白的肌肤，乍看宛如黑夜中的吸血鬼。
秘书小王半夜接到boss急电，迷迷糊糊道：“谁？”
“卓池，他是饿了吗的外卖员。”
小王仅有的睡意瞬间灰飞烟灭，心想莫非这个魔头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磨人方式？
“无论你用什么方式，三天之后把调查报告书交上来，要详细到他穿的内裤颜色。哦对了，记得做成ppt格式，图文并茂。”裴宁乔补充道。
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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