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这一点,陈国主便非一无是处。”
释慧思话音刚落,陆腾便笑出声来:“呵……奉汉正朔?陈国江山难道不是篡逆而来?”
“曹丕篡汉,司马氏篡魏,南朝的宋、齐、梁、陈,北朝的东西二魏,周齐二国,尽皆如此。”
“自秦以后,哪一个朝代不是篡逆而立?”
释慧思声音低沉,但却言辞如刀,令陆腾赫然色变。
正如释慧思所言,无论南朝还是北朝,包括周国在内,哪一朝哪一国不是篡逆而来?
但凡熟悉史籍之人都明白这一点,可又有几人敢在人前公然说出这话?
陆腾脸色陡变,正要开口呵斥,却听得释慧思又缓缓说道:
“一朝一代是否正朔,并不单看传承,还要看立国之后君主是否贤明,国家是否安泰,是否为士人、百姓所认可。”
陆腾立即朗声道:“我大周立国以来,君主贤明,国泰民安,四夷咸服,若论奉汉正朔,非我大周莫属!”
释慧思是僧人,但他同时也是汉人,所以从未将鲜卑胡人建立的周、齐二国当成是奉汉正朔。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开口驳斥,只能撇开这个话题不谈。
“无论如何,陈国虽亡却仍得民心,如今江陵汇聚大批渡江而来的南人,便足以说明这一点。”
“而韩氏篡陈之后,义军遍布,叛乱四起,韩氏不得不令大军四处征讨,使得民不聊生、百姓怨愤……”
陆腾被他绕来绕去,已经有点不耐烦,他用麈尾敲了敲案几,不悦地打断了正侃侃而谈的释慧思。
“禅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无须这般赘述。”
“那贫道就直说了。”释慧思轻咳一声,合什作礼道:“贫道今日与静禅师来拜访檀越,乃欲请檀越上奏朝廷,为陈国主求取江陵以作栖身之地。”
陆腾闻言,不觉哑然失笑:“禅师觉得这有可能么?”
“陈顼虽已向吾皇称臣并遣子为质,然江陵重镇,又怎会因禅师一言便割让与之?”
释慧思正色道:“所以方才贫道才会向檀越说那一番话。”
“将江陵赐与陈国主,又不是彻底割让出去,周国完全可以如前梁那般在江陵城内驻军,日后一旦有变,也可以随时将其收回。”
“如此一来,江陵防务便可转交陈主,而周国也可以节省大笔费用,最重要的是,有陈国主在江陵,便可引得大批南人来投,日后北朝若欲渡江南征,彼等南人便是助力。”
“贫道相信,周国主一定能看出其中的好处。”
陆腾蹙眉思索起来。
释慧思所说,确实让他有些动了心。
周国现在的战略布署是先北后南,即先统一北方再对南朝用兵,其驻大军于江陵的目的,只是为了防备南朝北侵。
而释慧思的建议,对时下的周国来说,确实是有利无害。
周国在江陵完全是纯投入,朝廷不但不收赋税,反而每年还要给江陵守军拨付大量钱粮。
将江陵暂时交给陈顼去经营,只要在城内驻扎两万兵马,若有需要之时,便可随时将其废除。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向陛下建言?
沉吟半晌之后,陆腾才抚须问道:“我为江陵总管,若江陵给了陈顼,禅师又将我置于何地?”
释慧思和释法静一听此言,却是心下暗喜。
这是讨要好处来了!
只要他开口讨要好处,就说明已经认可了此事。
“贫道数日前在洛阳之时,听闻齐国咸阳王斛律光被皇帝加害于凉风堂,若贫道所料不差,来年春日,周主定当会对齐国用兵。”
“将军征讨蛮叛、平定巴蜀,可谓战功显赫,如今灭国之战,又岂能少得了将军?”
“若将军能促成此事,来年大军北上之时,我定当让陈国主拿出一千万钱来,为将军壮行色!”
斛律光可说是周国君臣心中的一根刺,陆腾一听,顿时面露喜色地问道:“斛律光已经死了?”
“不只是斛律光,遇害的还有其弟斛律羡,此事已经传遍齐国,想必再过几日江陵便可得闻。”
“死得好!”
斛律光一死,便无人能够再阻挡周国吞并齐国,灭齐之战就在眼前,陆腾自然也想去分一份功劳。
他抚掌大笑了好一会之后,却又对二人道:“大军开拔,动辄数千万钱,一千万钱能顶得了什么事?”
释慧思看了释法静一眼。
他没想到陆腾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他自己身无分文,陈顼那边或许勉强能凑出一千万钱来,但再多的话,肯定就得释法静这边来出,所以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越俎代庖。
释法静思索片刻,说道:“贫道愿再出一千万钱请檀越玉成此事,也好让我等有个栖身之处。”
陆腾收敛笑容,正色问道:“禅师……是准备在江陵立庙弘法么?”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释法静合什道:“如今周、明两国尽皆禁佛,贫道此举,也是无可奈何。”
“那陈顼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两千万钱都拿不出来么?”
他是一个真正的崇佛之人,先前释法静来到江陵时,还自己私人掏腰包拿出数百万钱来供养僧人,如今听释法静竟然要掏钱促成此事,他自然不会收这笔钱。
但能从陈顼哪儿敲一笔出来,他还是很乐意的。
“檀越有所不知,陈国主来此之时被守关士卒勒索,柳皇后就连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了!”释慧思说起这事来,也是满脸唏嘘。
闻听此言,陆腾便觉得有些尴尬。
他现在的举动,与那守关士卒又有何异?
若是传扬出去,他和陈顼怕是都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只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做出了决定:“僧人受十方供应养,我又岂能反过来向禅师索要钱财?”
“……陈顼那一千万钱我也不要了,稍后我就向陛下上奏章尽力促成此事,但到底成与不成,却不是我能决定的。”
两人顿时面露喜色,齐齐站起身来,合什谢道:“多谢檀越了!”
长安有徐陵游说,再加陆腾上书,此事最少有五成把握了。
……………………
两名僧人在江陵游说陆腾之时,韩端正在汉寿府衙之内接见黄法氍。
出乎他的意料,黄法氍在接诏并和陶折完成交接之后,竟然在一日之内便从河东赶到了汉寿。
可见黄法氍确实没有其它心思,而韩端也将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见礼之后,韩端便请他坐了下来,然后说道:“此番南征,恐陶都督难担重任,因此不得不将老将军请来,还请老将军不要怪罪。”
两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却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黄法氍极为配合地拱手笑道,“陛下折煞老臣了!在河东闲着无事,臣本就想上书请随陛下南征,如今总算是遂了心愿,能够为我大明稍立微末之功,实乃老臣之幸也。”
唐代李延寿在《南史》中,说黄法氍“辨明暗、见是非……位至鼎司,亦其智也”,如今韩端看来,这老狐狸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
“是朕考虑不周,当初只想着河东需要老将军镇守,却没想过南征更需要一名老将军这样的舟师统帅,”
韩端这话倒不是完全胡扯。
越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要想统一百越,收服交趾,就少不了一支强大的水军和一名善于水战的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