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胤锡乘坐的船只抵达了南京码头。
他发现的是码头戒备森严,军卒密布。
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大学士兼领南京户部王铎,礼部尚书蔡亦琛,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久爵,南京副守备忻城伯赵之龙、隆平侯张拱日、南京国子监祭酒徐坤林等人尽皆在码头迎候。
堵胤锡看到码头上如临大敌的数百军卒,不禁冷笑,这是要隔绝他和其他的官吏联系吗。
堵胤锡换做公式化的笑容步下舷梯。
王铎、卢九德当先迎上。
这个先后顺序当然有讲究的。
卢九德代表内宫镇守。
而王铎是名义上的南京最高文官,东阁大学士。
而且他成作为太子府的侍读,地位超然,能从赋闲家中被起复,当然是崇祯看到他和朱慈烺的因果,刚刚上任南京不足一年,算是太子一派的人。
众人寒暄一番,立即折返了皇城。
众人直接来到了户部官署,众人一同坐下,王铎下令上茶。
“堵学士,户部还算宽敞,本官之意大人可在此办差。”
王铎笑道。
这是一种示好和邀请。
毫不见外,就在他的户部办差。
别看他曾经是殿下的侍读,有师生的名分,但是他清楚那时候殿下多大,和如今久远了些,而堵胤锡才是殿下绝对的嫡系。
别看双方都是学士的,但是堵胤锡日后入阁寻常事,而他在南京而不是京师,地位差远了,他必须示好。
“如此讨饶王学士了。”
堵胤锡拱手致谢,也是接下了王铎好意。
“堵大人可暂歇几日,本官愿陪同大人游览一下金陵风光,”
赵之龙媚笑道。
他当然也清楚这位的前程,想巴结一番。
倒是徐久爵很矜持,魏国公一族用不着巴结大臣,倒是需要和这些重臣拉开距离,避嫌。
“这倒是不用了,国事紧要,多谢忻城伯了。”
堵胤锡推辞了。
开始就摆明了他来此地办差的,其他的官场应酬就免了。
也是表态,他不想和当地文武交往过深的态度。
赵之龙笑容不变,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只是心里暗自警惕,这厮果然是狠人,一点不给南京文武颜面。
“诸位,现今南京监生抗议的情况如何了。”
众人看向蔡亦琛,他是压力山大。
怎么说呢,他可是南京礼部尚书,国子监可是隶属礼部,而他就是礼部尚书。
这也罢了,这些监生就在礼部衙门前面抗议,实在是没脸。
“堵大人,现今有两千多名监生在礼部门前抗议,静坐,还有庶民走卒数千人总计近万人,将礼部衙门前方街巷全部堵塞,就连本官出入也只能走侧门。”
蔡亦琛苦笑,
“本官多次劝说生员们返回国子监就读,生员们根本不理,继续抗议。”
他有些话没法说呢,这里情况复杂啊。
堵胤锡看向了国子监祭酒徐坤林。
徐坤林苦笑,
‘堵大人,不是本官不尽力,本官也多次劝说监生,结果只有本官的一些学生退出,余者都在此地抗议,他们都是抗议科举改制,可能妨碍他们的中举,而且要拖宕五年,情绪激烈,不听人言啊。’
堵胤锡不动声色,标准的官僚作派。
先谈难度,不讲策略,推诿行事。
反正这个烂摊子不想插手。
“蔡大人,徐大人,是否宣讲了本次科举改制的苦衷,用殿下所言是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
“都已经宣讲,但是这次抗议的监生不退让,人数也太多,国子监六千多监生,来了近半。”
徐坤林叹道。
堵胤锡点点头,
‘既然道理讲明了,他们还是毫不退让,这就是只顾私利不顾大局,不客气的讲,他们妄为国子监监生,就这份胸襟如何成为朝廷可用之才。’
堵胤锡声音冰冷,立即给这些监生定性了。
“大人,毕竟人多势众啊,他们很多都是江南世家子弟,牵一发动全身,实在是投鼠忌器。”
蔡亦琛叹道。
到南京国子监就读的监生大多数家里都是富贵,否则哪里能支应得起南京租赁屋舍,雇佣奴仆,购买书籍纸张,缴纳国子监内诸多费用。
一般寒门读书人对此是遥不可及的。
堵胤锡当然明了,这次抗议有科举因素,还有两万亩红线的税赋改制在内。
很多大族耕地早过了两万亩,如今为了不被苛以重税,不得已分家。
当然其中必有假分家的。
但是毕竟是有了不同的掌舵人,时间长了就会离心离德。
所以朝廷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见其成。
等的就是时间长了,这些士家大族内部的分崩离析。
这些大明的人尖儿们当然也明白,因此对改制十分痛恨。
借着科举改制来个爆发就是了。
“牵一发动全身,言过了,和昔日百万流贼肆虐中原,十万铁骑祸乱北京畿相比实不算什么。”
堵胤锡淡淡道。
室内立即安静下来。
堵胤锡这话一点毛病没有。
殿下嫡系都经历了最恶劣的情况,内忧外患不绝,钱粮兵甲具缺,就是这种绝境下逆转乾坤。
眼前这些真不算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的是,难道这位堵胤锡真敢在南京畿大动干戈不成。
他们真有点不信。
虽然堵胤锡恶名昭彰的一个酷吏。
他在德州、扬州等地大打出手,那里毕竟不是南京这个南都,如果太过强硬,就不怕御史台的弹劾,以及官员的一道上书唾骂,更是自绝于士林啊。
“堵学士,您也算是江南士人一员,当知道其中干系,还得慎重。”
王铎叹口气。
他也无可奈何。
“本官刚到,一切还是熟悉详情再议。”
堵胤锡笑笑。
众人都折返自己的官署。
王铎无奈道,
“堵大人不知,这里面勾连极大,最初本官也曾想出动衙役弹压恐吓一番,结果应天府庞岱托病不出,呵呵,”
王铎玩味一笑,
‘本官又通晓徐久爵,希望他出动标营军卒,结果他言称标营军卒是弹压兵乱和流贼的,不是弹压生员的。赵之龙则是一味的应承,却是一再拖宕,任由抗议持续,本官是束手无策啊。’
王铎是真的苦。
其实他只是向驱散那些庶民,让抗议的声势小些而已,却是无法支使这些文武,他这个大学士简直是个摆设。
他知道他的上位和太子干系极大,这次抗议就是针对太子,他当然很想表现一下。
虽然他的上任不是太子直接擢拔,但是根子在太子那里,他要表现出殿下的嫡系模样,再者,这也是知恩的表现,否则别人怎么说。
只是他根本支应不来应天府和守备府。
他无法直接联系太子,只能在此和殿下嫡系说明一下,希望堵胤锡转达。
“监生这般多也就罢了,怎么还有数千庶民,按说和他们干系不大。”
如果说一些佃户被怂恿抗议也就罢了。
但是改制和这些城内的庶民干系不大,他们不该声援监生们。
“大人,这期间当然有些作坊内的匠人,真是被怂恿以为要苛以重税,怕殃及他们的活计,但是更多的是不相干的人,本官以为其中有蹊跷,但是查无实据啊。”
王铎只是凭着直觉而已。
他本是北方士人,不是江南一线的,上任不足一年,没法深入其中,探听不到实情。
堵胤锡点头,他知道王铎的苦衷,但是心里不大赞同的,大约是投鼠忌器。
不想和江南士林撕破脸。
他堵胤锡当年在长沙知府任上也是上任数月,就能惩戒吉王恶奴,为何,只是为民请命并不畏惧,而王铎看来是有所惊惧的。
这就蛇鼠两端了,既然想成为殿下的人,就不能又敬畏殿下的敌人,自己哪一边的没考量吗。
“此事本官还得斟酌一番,”
堵胤锡的话让王铎一笑,嗯,你也知道此事艰难了,这也是体会他的不易了。
‘大人就先行休憩一下,有事尽管支应本官就是了。’
王铎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王翼,你且将驻守南京的锦衣卫南镇抚司唤来。”
堵胤锡吩咐道。
王翼如今的身份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却是往往随同堵胤锡行事,这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就是为了让堵胤锡身边有个灵敏的耳目。
王翼领命而去,两个时辰后,南镇抚司提督路守敬就在堵胤锡面前见礼了。
胖乎乎的路守敬倒像是商贾,没有丝毫锦衣卫的气息,很是未语先笑。
“路提督,南京生员抗议多时了,锦衣卫可曾知道其内情。”
“大人,其实内情简单,就是生员不满殿下改制,闹将起来,以为可以如昔日苏州暴动一般,让改制搁浅,还有些庶民追随,本官以为不过是对朝廷有些不满的刁民罢了,其实弄不出大的风浪来。”
路守敬笑道。
堵胤锡摇头,
“那怎么扩展到万许人,盘桓不去。”
就是庶民也不可能一再的闹腾,不做活不吃饭了。
“总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来,毕竟南京过百万的人口,实在是过于庞大。”
路守敬继续笑眯眯的。
堵胤锡立即想到了两个可能,尸位素餐和另有乾坤。
这么多人盘桓,九成可能有人在后串联,怂恿,运筹。
路守敬不知,那么就是尸位素餐。
如果知道呢,却是对他欺瞒,就很能说明一些事了。
“原来如此,嗯,路提督果然是干才,对其中秘辛知之甚详细,果然忠心办差。”
“不敢,不敢,份内之事,只是不想其中出了纰漏。”
路守敬急忙施礼。
“嗯,如果是这等内情,南京之事倒也好办。”
堵胤锡捻须道。
“正是,大人一来,必然是风平浪静,抗议消散。”
路守敬低眉顺眼的。
路守敬一走,堵胤锡脸色一沉。
南京之事果然如他预想的一般很复杂。
他经历太多,从来考量诸事都从最坏处想起。
他以为近月的拖宕,而江南文武束手无策,本来就是诡异之事。
这是文武们谁也不想有所动作。
卢九德是不能参与的,他是宦官,如果介入此事,定会被监生痛骂权阉,反倒是激化了矛盾。
王铎则是没有胆气。
而魏国公一脉一向超然。
至于剩下的文武就很有问题了。
比如王铎竟然无法支应应天府和守备府。
换一个地方文武敢如此对待一个大学士吗。
也就是南京这些勋贵自持身份,对王铎视若不见。
现在他要打探那些文武牵扯其中,那些所谓的庶民是真的存在,还是有人躲在幕后操纵。
但是他在此地和王铎一样是外来者,没有根基,没有人脉,如何打探。
本来他属意锦衣卫。
只是路守敬的模样说明,这条路也不成。
如果无法探明内里,他怎么动手。
“王翼,你可夺权路守敬吗。”
王翼唬了一跳,沉吟道,
‘大人,我的官职其实在他之上,只是贸然夺职,虽有大人命令,可能事后某也会被夺职,可能三两年内无法复起。’
王翼真不想如此办理,他正是仕途如意的时候。
“王翼,你要明白,此番办差干系殿下改制成败,你我的荣辱都是小事,且忍耐一番就是了,要晓得,殿下从不曾薄待功臣。”
堵胤锡冷冷的刺了一句。
王翼急忙拱手,
“属下皆听大人吩咐,为殿下尽忠。”
他当然晓得,如果不是殿下,他只是李若链麾下不得已的千户罢了。
数年登上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高位,都是殿下和李若链的一再提拔。
现在他没有了选择。
“明日统领你的人马接管南镇抚司,记住,弹压不服之人,哪怕一一夺职,也要胁迫其中人手查清此番暴动后面是何人怂恿。”
“属下遵命。”
王翼领命而去。
堵胤锡看着王翼无奈摇头,他当然知道王翼的不得已。
但是他的不得已谁知道。
他此番接旨办差,他就知道他要成为江南士林的公敌。
这么说吧,即使他办差顺利,日后也会弹劾无算。
他对自己的期许是日后入阁,荣任首辅也不是遥不可及的。
但是这次即使功成,怕是首辅之位也是离他远去了。
只因舆情滔滔,只怕殿下也无法支应庞大的压力。
堵胤锡叹口气,这可能就是他的命格,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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