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被引入大厅,众人见到圣殿祭司到来,都想上前攀谈,但是帕特鲁斯侯爵未曾开口,他们自然也没那个身份率先开口。
侯爵此时正与查森斯的夫人交谈,查森斯和他的儿子他已经足够了解,即便不够了解,他们也会忙不迭地让他了解。但是女儿嫁到查森斯家中,与她相处最多的除了女佣,自然是这位夫人了。他必须清楚这位夫人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在贵族间的茶话会上会不会闹笑话。
就这次的晚宴看来,这位女主人的教养远远超过她的丈夫和儿子。虽然有刻意卖弄的痕迹,但这反倒显示出了她对这次晚宴的重视。侯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大厅的布置,各种花的含义,小饰品的搭配,桌布的颜色材质,大厅中的挂画,甚至不同时间演奏的不同乐曲都一一考虑到了,看得出来女主人在宴会的布置上几乎穷尽了她知道的一切礼仪知识。女主人在宾客位置的安排上也费了心思,侯爵与祭司自然应该坐在最高席位,但是侯爵并不常到帝都,与祭司也没有什么交情,贸然将他们安排到一起怕是讨不了好。于是她将说好要展示的雕塑与珊瑚树摆放在大厅中间,两条长桌放在展品两侧,祭司大人与侯爵分别坐在两张长桌的最高席位。
“梅拉,你在这里!”提着裙子的妇人兴高采烈地碎布跑了过来,本来在交谈着的贵族们停下了寒暄,神情微妙地看着她。妇人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巨大而蓬松的裙子上点缀着数量繁多的珠宝,高高盘起的头发上却戴了一顶小礼帽。她的黑丝手套长及手肘,却带着墨绿的猫眼石手链和巨大的金手镯,手镯上嵌着大块的彩色宝石。她的十个手指上都戴了戒指,一个比一个豪华。最最可笑的是她的项链,那是由大块的金子连缀而成的,沉甸甸地坠在礼服上,在她的胸口压出一道深凹。她跑过大厅,如同一个移动的珠宝展示台。
大厅寂静了一会儿,又继续窃窃私语起来,但是谈话中心却微妙地偏移了。贵妇们用扇子掩住嘴轻笑着,点评着那灾难一样的审美,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买那些珠宝,有再多钱也不会——至于有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她们谈论着谈论着,却越发不满起来,抱怨着这是什么世道,优雅高贵的贵族没有财富,做买卖的乡巴佬反而能穿金戴银。
侯爵并未不满,他本来便游离于帝都的贵族圈,而且他本人便是铂兰诺最大的商人,自然不会对商人有什么歧视。查森斯夫人有些慌乱地看了侯爵一眼,见侯爵朝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不满,才松了一口气。她拉着跑到她面前的妇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是怜爱半是责备:“安德莉,你怎么穿这么一身呀。”安德莉有些脸红,结结巴巴地说:“你告诉我这个宴会很隆重……我…我把我最贵重的首饰都戴上了,怎…怎么了?难…难道有…什么不妥……”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局促不安。梅拉替她扶了扶有些歪掉的帽子,对她说:“你先到我的房间去,我待会儿给你重新打扮一下。”
安德莉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看见一边的侯爵,那安定的气质与华贵的衣着,以及属于侯爵爵位的胸章,让她猜出了他的身份。她一下子涨红了脸,更加慌乱了:“侯…侯爵大人,我,我不是有意打搅的,您,你不要怪罪梅拉……”她觉得自己说的有些不对,却又不知道这么说,越发语无伦次起来。帕特鲁斯侯爵开口说:“无妨,夫人不必紧张,我还不至于不知趣到怪罪一对密友见面时的喜悦。”梅拉轻轻推了一下安德莉,她反应过来,有些别扭地行了个礼,然后匆匆退下。
梅拉对侯爵解释道:“安德莉是商人的女儿,也是商人的妻子,她没怎么参加过贵族的宴会。”比起贵族的晚宴,安德莉更热衷于所有人欢庆一堂的聚餐,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喝酒唱歌,他们并非毫无礼数,但是那些琐碎的仪式与只有贵族才能享用待遇他们是触及不到的。铂兰诺建国时便分封了上百位贵族,经过这么多年,贵族的数目愈发庞大,据帕特鲁斯所知,如今铂兰诺国内大大小小的贵族,约有两千多人,其中有封地的也有一千多人。他们有着种种特权,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创造财富,为了维持所谓贵族的体面,不断变卖他们所继承的财产。
闲谈的时候,他的好友伯因男爵就曾在他们一次聚会中嘲讽过这些不思进取的贵族:“将铂兰诺所有的贵族聚集起来,我们就可以得到一支血统高贵、举止优雅、勇敢得被老鼠吓尿、能干得可以三天丢完大半个国家的举世无双伟大军队了!”
帕特鲁斯瞥了一眼周围的贵族,他们对于安德莉能出现在这样的高档宴会中极为不满,话里话外都在嘲讽梅拉夫人的不懂礼数,梅拉镇定自若地回以微笑,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绞紧了手帕。帕特鲁斯微笑着说:“无妨,多参加几次就习惯了,毕竟我可是铂兰诺最大的商人,我现在不也习惯了吗?”侯爵稍稍提高了声音,让窃窃私语的诸位都能听见。大厅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现在局促不安的是这些贵族了,他们担心这位帝国最权势惊人的商人是否会对他们不满,毕竟大部分人来参加这个宴会,都是为了在侯爵面前卖个好。
梅拉感激地看了侯爵一眼,她微微屈膝行礼,接着便退开了,她还惦记着为安德莉更换衣妆。她们家是落魄贵族,父亲天天念叨着过去的辉煌,告诉她贵族的种种礼仪,实际上他也没经历过,都是听祖父说的,而梅拉怀疑祖父自己也没有经历过那些。在梅拉记忆中,他们家连可供变卖的家产都没有了,只能靠着母亲的那点陪嫁地产度日。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父亲变卖这些仅有的家产,气得父亲整天骂她,说她不愧是平民的女儿,没有一点格局。在梅拉看来,父亲才是真正的短视,只能看见眼前的体面。
母亲临死前将地契塞给了她,要她保管好,千万不能给她父亲。父亲找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她什么也没说。幸好父亲还有那么点贵族自觉,没有动手打过她。后来父亲还是找到了她藏起来的地契,拿它换了一套体面的衣服和宴会的邀请函。父亲从宴会上回来,醉醺醺的,却很兴奋,他握着她的手,反复地说着父亲给她找了个好出路,说她可以像个贵族生活了。而她蹲在破旧的小屋门口,嚎啕大哭。安德莉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她穿着华丽的裙子,蹲在她旁边,给她递上一块手帕。
父亲所说的好出路终究是没了下文,安德莉倒是经常找她,开开心心地和她平分自己的零用钱。安德莉是酒商的女儿,从小跟着父亲,学习怎么做生意。父亲跟别人讨价还价,她在一边向小孩子兜售自己准备的小玩意儿,然后高高兴兴地找到梅拉,郑重其事地分给她一份。梅拉想跟着安德莉一起谋生,父亲却大发雷霆,她只能委委屈屈地,如同被施舍一般,靠安德莉的零用钱度日。
后来她才明白父亲说的体面是怎么一回事。在安德莉的生日上,安德莉的父亲听说她抱怨完她那无用的父亲,感叹道,贵族怎么能连个体面衣服都没有呢?变卖什么也要留下房子家具和衣服啊。这一切都没了,空留一个头衔,怎么告诉别人你是贵族呢?就算想找人脉,别人也不认啊。
于是她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彻彻底底的平民,无法变现的贵族头衔其实就是平民,而父亲其实并不是为了眼前的体面,他想靠着这最后的家产,真的做为贵族,参加一次贵族间的聚会,无论如何都要让女儿重新回到上流的交际圈。他的女儿绝对不能碰商业,打上的商人的烙印,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贵族认可了。
但梅拉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商人,她自作主张答应了查森斯的求婚,尽管父亲希望她嫁给一个贵族。然而查森斯瞒着她捐钱买了个爵士,然后献宝一样到梅拉家,让她父亲看看那爵士的绶带。父亲老眼昏花,并不能看出捐钱买的爵士的绶带和那些正经贵族的不同。他摸了很久,然后拉过她的手,把绶带一圈一圈缠在她手上,连连说好。
搬到帝都之后,梅拉逐渐明白了贵族头衔的重要性,尽管她的丈夫才是爵士,但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却要用到她的姓氏,才能获得一席之地。不明白贵族身份的重要性的话,她也不会这样精心准备晚宴。但这不代表她认可贵族的一切行为,无论如何,安德莉永远在查森斯家的宴会上有一个席位,安德莉应该和她一起经历她生命中的一切喜悦。
梅拉离开后,大厅中重新热闹起来,只是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抨击商人。帕特鲁斯侯爵倒是有些兴致缺缺,打算到一边等着宴会开始。不过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大抵是闲不下来的,他刚端起一杯酒,就看见圣殿祭司向他走了过来。
拉普耐心地等待着女主人离开,才上前和侯爵搭话。他对刚刚的大型闹剧并没有什么想法,事实上,比起贵族他更喜欢商人。商人往往有钱,出手阔绰,去圣殿进礼总是准备了大量礼物;不像贵族,一掷千金倒还好,可惜多的却是抠抠搜搜还一副施舍的姿态的傲慢人。
侯爵取了一杯酒水,似乎是打算离开那些想要与之攀谈的人,于是拉普便走上前去,礼貌地问候道:“侯爵大人,许久不见。”事实上,他上一次看到帕特鲁斯,还是十二年前的圣祭典礼,帕特鲁斯难得来到帝都,参加圣祭,顺便打理一下他安置在帝都的产业与他留在帝都的儿子。那场魔法的失控让侯爵的铺子损失不少,不过对于帕特鲁斯来说不算什么。事后帝都的重建中,帕特鲁斯爽快地拿出了一大笔钱来支援皇室,那笔钱的数额之大让当时参加会议的大臣们都瞠目结舌,这也让皇室不至于入不敷出。相应的,王也默许了他在帝都的商业布局。
帕特鲁斯家族在沿海有上千年历史了,他们的历史比铂兰诺帝国更为悠久,宽阔而湍急的白江隔开了铂兰诺与帕特鲁斯的领地。由于白江的存在,法拉诺才会选择攻打索恩修斯家族的领地而不是帕特鲁斯。和帝国的大多数家族不同,帕特鲁斯是自己选择加入铂兰诺的,自然,他们也有足够的能力选择抽身而去。帝国的九大家族总是不断变化的,唯有帕特鲁斯与驻守北境的加兰两者始终存在。帕特鲁斯依靠其富饶,加兰依靠其镇守北方的军功。
帕特鲁斯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一下拉普,然后不冷不热地开口:“祭司大人有什么吩咐?”拉普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然后略微无奈地说:“侯爵大人这说的什么话,难道我来打个招呼都不行了吗?”帕特鲁斯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漫不经心地回答:“拉普祭司,你的那些算盘我不在乎,只要不损害到我在帝国境内的利益,我绝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所以,拉拢什么的,免谈了。”
他这话没错,帕特鲁斯从来不介入帝国内部的勾心斗角,当初他们加入帝国,是以帕特鲁斯的沿海港口换取帝国内部的行商特权。阿斯莫德大陆东部沿海有七个大港口,索恩修斯拥有其中五个,剩下两个都是帕特鲁斯的。帕特鲁斯赠与帝国一个港口,特许帝国的货物从此流通,另一个则是帕特鲁斯自己的。据拉普所知,在去年一年,这个帝国仅有的港口便为帝国贡献了八分之一的年收入,这还不算帝国各地到港口的航路所带来的好处以及港**易的税收。帕特鲁斯是帝国最大的盐商,靠海的帕特鲁斯可以为帝国提供足量而又物美价廉的海盐,这极大地打击了帝国内部的私盐交易。法拉诺执政二十多年期间,港口和盐商哄抬盐价一直是他的心病,不想他死后不到十年,就因为帕特鲁斯家族的加入全部解决了。法拉诺王死后十年期间换了三四个王,国家一度动乱不堪,帕特鲁斯家族带着大笔金钱与物资加入了帝国,使得帝国迅速稳定下来。
这样的帕特鲁斯家族没有理由要掺和拉普的勃勃野心。但是拉普必须拉拢到侯爵,他已经别无选择,哪怕只是为了保住自己。拉普想不到王会这么早确立王储,在他看来让丢利恩和檀伽罗互相制衡才是上策。可这是红魔女从一位为她着迷的亲王口中套到的,王室内部不可能对这件事乱下定论。黑魔女几天之前突然消失,从他无法提供元素之石的那一刻,盟约就已经破碎了。先觉者私自动用了传送阵,不知去了哪里,王突然的立储想法让他的所有谋划都一团糟。各地教会远离圣殿,加上帝国监管,完全无法调集人手赶来帝都。而且,就算他能聚集一支军队,也不会是檀伽罗的对手。
想到这里,他不觉有些恨瑟西,檀伽罗本人的强大尚且有机可乘,可瑟西偏偏为他寻得一条巨龙,没有哪只军队能够击败巨龙。
拉普只能说道:“侯爵的港口为帝国谋利颇多,几乎可以说是帝国的摇钱树了。”“是啊,从海路可以很方便地与南方诸国进行贸易,只是我这个港口还是偏北了些,如果能得到索恩修斯家族的港口,那么商贸应该会更方便吧?更不用提索恩修斯家族有东阿斯莫德大陆最大的金矿,足够为一切商业活动做担保了。如果索恩修斯家族能和帝国合作,那是最好不过了。”帕特鲁斯含笑说道,抿了一口红酒。
老狐狸!拉普心下骂道,他想暗示索恩修斯家族的威胁,继而可以提到三皇子似乎和索恩修斯家族交好,怕是对帕特鲁斯的商务有影响。没想到帕特鲁斯几句话把索恩修斯摘得干干净净,并且表示热切欢迎与索恩修斯家族的商务合作。索恩修斯家族那号称“璀璨之泉”的金矿还用你说!大陆数千年来哪个统治者大领主不垂涎?!
拉普心里有些没底,他之前并未与凯瑞亚·帕特鲁斯有过多交集,侯爵连给圣殿的进礼都是让留在帝都的幼子送的。现在只能希望红魔女的魅惑之术能对侯爵起作用了。
侯爵忽然笑了几声,调侃道:“祭司大人,您真的想保全自己的话,当初做事就应该小心一点,毕竟,谁知道您得罪的那位,是不是最后坐在王位上的那位呢?”拉普毫不怀疑帕特鲁斯的消息灵通,贵族们生活奢侈,但是他们继承的财产往往不够他们维持排场,数次变卖就会一贫如洗。就拉普所知,王室的几位亲王欠侯爵的,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当然,侯爵并非慈善家,他辛辛苦苦赚的钱也不是用来替帝国供养贵族的,倒不如说,他自己就是收购各位贵族家产的最大主顾。只要与几位重要人物打好关系,帝国发生的一切就会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
“当然,祭司大人,也可以试着获得我们尊贵的莫兰伯爵夫人的青睐。”侯爵把揶揄完整说完,终于心满意足地获得了宁静,可以自己一个人在角落打盹了。在场的所有贵客,都是商业上的废物,他从他们身上捞不到一点好处,倒不如让他们废物下去,这样迟早有一天他能买到他们的所有家产。总之女儿的夫家已经考察完毕,公公是有点不懂贵族礼数,不过他也不太喜欢,大体是个会谋生的,比抱着家徽穷困潦倒的真贵族好多了;而且未来的婆婆礼数周全举止得体,而且为人不忘本,女儿嫁到这里,总归不会沾染什么坏习气。既然这样,他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不如坐在角落打个盹儿。
拉普无奈地看着侯爵慢慢踱步到角落,虽然交涉失败,但他倒是不讨厌侯爵,实际上,和帕特鲁斯侯爵谈话比和其他任何人都轻松多了,干净利落,直截了当。
一边一直低头的侍从见他们交谈完毕,上前轻声询问:“祭司大人,现在?”侍从湖蓝的眼睛明澈而温柔,他彬彬有礼,身材修长,正是莫瑞斯。拉普思索了一下,微微摇头,吩咐道:“在侯爵没有明确立场的情况下拉他下水只会是让他与我们为敌,这样不划算。”莫瑞斯继续询问:“那么,我应该把那东西处理掉吗?”拉普目光移向门口,慢悠悠地说:“红魔女的礼服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莫瑞斯,你过会儿去那家店看看吧。”莫瑞斯尚有不解,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低头退了下去。
拉普微笑着朝着姗姗来迟的两位贵客走了过去。
莫兰伯爵夫人穿着端庄华贵的墨绿色礼裙,纯银的花纹蜿蜒在裙摆上,垂下成为流苏。她带着纯白的真丝手套,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丝绣手袋,小颗的浑圆珍珠串成的链子垂在手袋上。夫人戴着一顶小小的黑色帽子,帽子边缘垂着几寸长的网纱,朦朦胧胧地掩盖住夫人端丽的容颜。夫人并没有戴过多首饰,只戴了一条银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颗水滴形的蓝宝石。与大厅中各位贵妇繁重花哨的裙子帽子相比,夫人的打扮既简约又时髦。
于是贵妇们纷纷嫉妒起来,她们看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裙子,里面加了半公斤的铁丝来固定裙摆形状,又看了看自己密密麻麻插满羽毛水果的发髻,觉得哪儿哪儿都别扭,莫兰夫人果然总是引领潮流。她们用扇子掩住嘴,想着回去要磨着丈夫,她们也要丝绣手袋,也要带网纱的小帽子,也要那样的礼裙。先生们倒是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夫人的手袋帽子裙子可比妻子那堆得像小山的头发省心多了。
与莫兰夫人一同来的是她的妹妹瑞里安多伯爵贝瑞拉夫人。贝瑞拉比姐姐活泼得多,她穿着酒红色的长裙,带着黑手套。贝瑞拉的裙子里并没有裙撑,走起来裙子就像流淌着的红酒海洋,看着就有些微醺了。贝瑞拉的头发在两边编出纹样,又在脑后汇集成一束,编成了长长的辫子。贝瑞拉带着一顶银制的头冠,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首饰,只在领口别了一朵白蔷薇。贝瑞拉眉眼精致,却并不温婉,她神采飞扬,张扬而热烈,微抬着头,款款走进大厅。
姐妹俩人可以说是帝国目前最好的结婚对象了——富有而美貌,身份高贵,有大量领地,而且丧偶,或者即将丧偶。
莫兰夫人是雷尔伯爵的妻子,雷尔伯爵之前在北境的暴风雪中受了重伤,目前还卧病在床,据说可能今年年底就要去了。伯爵没有子嗣,也没有其他亲人,如果王室不收回爵位与领地,那么夫人就是伯爵家产的继承人了。但是王室大概率会收回爵位和领地,即便这样,夫人也会得到一大笔财产和几个庄园。有人私下估算过,夫人可能能拿到一万金克朗的财产和五个富饶的庄园,更不用说她如果出嫁,她的妹妹会为她准备的丰厚嫁妆。这对于一个年轻的寡妇——不,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笔巨款了。不少落魄而短衣少食的贵族都想碰碰运气:待出阁的富有贵族小姐他们没有机会,如今一个寡妇他们总该有机会了。
贝瑞拉的身价比姐姐更高,她继承了来自父亲的爵位——她们的父亲原先是双爵位,但是世袭的只有瑞里安多那片土地的爵位。她的未婚夫是一位从男爵,可惜在一次打猎中不幸丧生,于是贝瑞拉还未结婚便成了寡妇。贝瑞拉的行情比姐姐好点,但也仅仅是好点。拥有爵位的她随时可能被做为奖品,赐婚给王想要示好的某位骑士,甚至可能需要她自己出婚姻税*。这样一来诸位单身的先生们也不敢轻易向她示爱了。
单身的先生们都把莫兰夫人做为自己的猎物,而且每个人都志在必得。可惜从没人问一问两位女士的想法,问一问她们愿不愿意出嫁。
只是男士们还没有来得及搭讪,拉普祭司已经迎了上去。夫人们见祭司走了过来,都微微屈膝行礼。拉普当然不会是她们的追求者,不说他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圣殿的戒律也不允许,但是与身份高贵的女士打招呼总归没错。
莫兰夫人只是行了个礼,便安静地待在一边,让更为尊贵的妹妹开口说话了。贝瑞拉笑意盈盈地问好:“没想到祭司大人也会屈尊莅临,听说这次舞女是圣殿为圣祭典礼特地请的,我可要提前大饱眼福了。”她看着拉普,轻轻抬起一只手。拉普握着她的手,在唇边碰了一下,便很快松开,他也是一脸笑意:“夫人这是哪里的话,之前的舞女大多有些年长了,精力怕是应付不来圣祭这样的大活动了。这新找的一批也没检验过,只好借爵士的晚宴看看怎么样,不行的话,还是得让原先的那批再跳一年了。倒是我,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夫人,倒是意外惊喜了。”
贝瑞拉翡翠绿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大厅,笑意不减:“那么多人希望我来,我怎么好意思拂了他们的小心思呢?”拉普了然地笑了笑,不再过问。
梅拉夫人替安德莉重新打扮完毕,安置好她的位置,又急急赶到大厅。她看到贝瑞拉姐妹,脸上浮出欣喜,快步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她们的手,亲昵地说:“莫拉,贝蒂,你们怎么才来。”拉普听到这昵称有些诧异,梅拉夫人与贝瑞拉姐妹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对此他只能感慨一句“女人的友谊”。梅拉看见拉普,连忙放下贝瑞拉姐妹的手,向拉普行了礼。拉普也不愿打搅这三位好朋友的聚会,含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打算先行离开。
毕竟打扰淑女们的会面是罪无可恕的。
可惜偏偏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贝瑞拉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在这个宴会上的都是贵族,但是这位青年身上没有家徽也没有勋章,只有一条骑士绶带,被当做腰带系在腰上,衣服很整洁,但是料子很普通,尽管很小心,但是他手套手腕处的磨损还是不时地露出来。拉普推测他是一位无地骑士,只是不知道这位无地骑士怎么也能进来。这里大多是子爵和男爵,甚至有几位伯爵,从男爵都少见,骑士更是只有几位战功赫赫的大骑士,这位无地骑士进来,查森斯爵士真的不怕没收到邀请的贵族记恨吗?
贝瑞拉歪着头,斜了他一眼,嘴上却在和梅拉说笑:“梅拉,你怎么什么人都请啊?”梅拉笑着说:“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只是杰弗森先生说他只来和你说几句话,不参加宴会,我想他和你毕竟认识,就答应了。”
梅拉这么一说,贝瑞拉才正眼看杰弗森,她一挑眉,嘲讽道:“那这算什么又见面了,难道不是你的死缠烂打?”在一边等拉普公爵离开就打算向莫兰夫人大献殷勤的诸多先生不由得笑出了声,但是贝瑞拉女伯爵在说话,他们不能打断。
杰弗森神情有些疲惫,他带着尴尬的笑环顾着,手有些局促地绞着衣服下摆,又很快松开手,急忙将衣服扯平。贝瑞拉上前一步,抬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微微有些颐指气使:“说吧,这次又来做什么?”杰弗森闻言有些惊喜,棕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翻着身上的口袋,最后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递给贝瑞拉,贝瑞拉垂眼看了看盒子,只是普通的木头,也许是杉木,做工也很粗糙,甚至没有打磨,还有些刺手。
贝瑞拉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羽毛耳环,不止一种鸟的羽毛,其中包括虹羽鸟这种珍贵鸟类,倒是花哨。她合上盒子,随手交给姐姐莫兰,她看着杰弗森,话语却更加刻薄:“找到这些小玩意儿怕是为难我们的无地骑士了,这东西怕是准备了几百对,见一个姑娘送一个,兴许能遇上个愿意和你上床的吧?巴巴地过来,也不准备点拿得出手的东西,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吗?”
杰弗森又一次局促起来,贝瑞拉端起一杯酒,见他僵在原地,一扬眉,语气不善:“怎么,难道还要梅拉亲自送你出去吗,客人差不多到齐了,你从后门走吧。”杰弗森慌乱地离开了,他走错了方向,走得又太快,梅拉赶紧喊住一个仆人,让他去送杰弗森。而一边的贵族被贝瑞拉气势所摄,生怕撞了女伯爵的霉头,四下散去,不敢凑在附近。片刻后大家都各自聊了起来,有几位已经先行坐下了。
一边在闹剧发生前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拉普目瞪口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场面,一时间有些不懂梅拉夫人到底为什么让杰弗森进来,难道就是为了让贝瑞拉女伯爵嘲讽取乐。
然而接下了他更加目瞪口呆,杰弗森的身影刚刚没入人群,贝瑞拉那傲慢的神情立刻褪去了,她从姐姐手中打开盒子,轻轻拿出耳环,迫不及待地对梅拉说:“快点给我戴上看看,小心点,别弄坏了。”梅拉小心为她戴上耳环,又仔细梳理好羽毛。贝瑞拉惴惴不安地看着莫兰,紧张地问:“好看吗?”莫兰打量了一下,微笑着点头:“和你很相配。”贝瑞拉抑制不住喜悦:“这是自然,他自己做的。”语气满满都是自豪。
贝瑞拉从手袋中拿出银制小镜子,自己也打量了片刻,对姐姐宣布:“我要戴着这个参加整场圣祭典礼。”
拉普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冒失地开口:“夫人,恕我冒昧,既然你对他那么中意,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贝瑞拉笑得甜蜜而真切,她心情很好地回答:“祭司大人当然不懂。”
“我用爱意折磨他,再用愧疚补偿他,最后,在他支持不住的时候,以温柔挽回他。”贝瑞拉笑靥如花,她并不在乎被人听到,倒不如说,除了杰弗森,她希望所有人都听到。贝瑞拉回答完,便拉着姐姐和梅拉去入座了。
拉普理解不能,这年头的女人都这么别扭了吗?他只是一时间觉得红魔女简直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他之前实在是有眼无珠身在福中不知福。
带着杰弗森出去的仆人忍不住好心劝解他:“阁下,可能我地位低微,但是您还是听我一句劝吧,女伯爵的身份,不是一般人能高攀的。”他说得很隐晦,毕竟以他的身份不能谈论这个,不过杰弗森还是听懂了,他笑了笑,全然不见之前的拘束:“多谢你的好意了。不过你误会了,我们之间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
“我以最热烈的爱容忍她的折磨,以疲惫消磨她的愧疚,以犹豫回应她的挽留。”杰弗森语气轻柔,眼神柔和,“直到我足以与她匹配的时候,那我便会向她求婚。”
仆人回去后回复梅拉夫人,此刻宴会已经快要开始,大家已经入座了,贝瑞拉做为伯爵坐在左次席,主席自然坐的是拉普祭司,右次席坐的是梅拉夫人。查森斯爵士坐在侯爵那桌,他们的儿子坐在爵士下手。梅拉询问仆人杰弗森有没有说什么,仆人不敢说自己劝告杰弗森的话,只把杰弗森说的话告诉了夫人。梅拉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去转告女伯爵。
管家和主厨分别站在两张桌子旁边,看着仆人为宾客上菜。用过开胃菜之后,乐队便开始了演奏,舞女也在此刻上场表演。
红魔女正是领舞,她一袭红裙,肤白如雪,一眼看去只能看到她。她神色平静,在金碧辉煌之下,圣洁而美好。
贵族女性以肤白为美,并不是因为白色多么好看,白色反而容易放大皮肤的种种缺点。但是皮肤白象征养尊处优,不需要出去经历风吹日晒,自然不会变暗。那些皮肤深一点的就会被挤兑:是不是丈夫不够爱你,还要你冒大太阳出去?你们家城堡是不是年久失修了,连太阳都挡不住了?
但是许多人天生肤色较深,并不是不晒太阳就能解决的,为此只好拼命往脸上扑香粉,反倒不伦不类,完全看不出五官了。
红魔女双手聚拢成花型,在舞动手指间暗暗画下符文,她记得拉普嘱咐过她不可引出麻烦,所以没有敢使用大规模的魅惑术。其实这种魅惑魔法,自然是用魔药配合魔法才会有奇效,但是想要在一场宴会上只给某个特定的人使用,这个人还是地位超然的帕特鲁斯侯爵,那根本不现实。侯爵的食物都是特别分好的,由主厨全程看管,亲手奉上,根本没有机会。
拉普一直心不在焉地观察着帕特鲁斯,他做好了红魔女魔法失效的准备。红魔女决定诱惑一个人,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小意地亲近,恰到好处地崇拜,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含情脉脉的媚眼。她会尽力制造两人的独处,为自己用上掺杂了魅惑魔药的香薰,以言语和眼神勾人魂魄。而她艳美的容貌和妩媚的眼神,则是进行一切的基础。
红魔女是这样的风情万种,以至于她从那些为她神魂颠倒的男人身边离开,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只是被利用了。因为她的眼神是那样真诚,她的吻是那样甜美,她的身体是那样温暖芬芳,怎么可能是一个陷阱呢?
一舞结束,红魔女提起裙边,优雅地行了个礼。说实在的,这大概是她最端庄的一次了,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然。
拉普喝了一口酒,因为心烦意乱都没有仔细品尝红酒的香气。他看了一眼侯爵,侯爵神色如常,正在和查森斯爵士谈话,看来红魔女是失败了。他反而轻松下来,开始和其他人说笑起来,甚至能好心情地询问梅拉夫人能不能给那些舞女送些热汤,让她们暖暖身子早点回去。
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微笑着向每个和他套近乎的宾客打招呼,承诺圣殿会在祭典期间开放参拜。帕特鲁斯侯爵也前来和他打招呼,侯爵欲言又止了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实话:“祭司大人,那位领舞的舞女美则美矣,但是舞蹈功底是真的不行,您还是换一个领舞吧。”拉普愣了一下,决定待会儿当笑话转告给“领舞”本人。
一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人也挤了过来,看衣着似乎爵位很高,但是又看不出来是哪个爵位。但是他不能表现得不认识,只能做出一副热情的样子。那个人和他寒暄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祭司大人,那位领舞,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了?”拉普愣了一下,想打哈哈过去:“您这话问的,这件事怎么可能由我负责。”“那样的美人,做为舞女孤独终老,祭司大人,您不觉得太过可惜了吗?”
可以说是相当直白了,直白到让拉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那人以为他不同意,又急忙说:“我以布雷亚亲王之子的身份保证,她会是我最宠爱的情妇。”
哦,好巧,你爸也这么说。
拉普面无表情,甚至想当场抽身离去。那位布雷亚亲王,正是之前为红魔女着迷的那位亲王。布雷亚亲王爵位世袭,这位中年人迟早也是亲王,但是铂兰诺亲王的领地是不世袭的,所以很可能这位未来的亲王只能靠亲王俸禄生活。没有实权的对象是没有诱惑价值的,这是红魔女的准则,何况他贵为亲王,与他扯上关系只会让他人敬而远之。可以预见,接下了的数天之内,这位亲王之子都会拜访圣殿了。
拉普只能含糊地说:“这也要看女士自己的意愿吧。”而亲王之子觉得自己得到了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回到马车上,他看见红魔女裹着大衣,蜷缩在座位上正睡得香甜,突然心里就有些不满,他推了推红魔女,红魔女揉着眼睛坐起来,抱怨道:“你们一顿饭也吃太久了,我都困了。”拉普告诉她布雷亚亲王的儿子也对她垂涎不已。红魔女一脸嫌恶:“真是的,越是一无是处的男人越自命不凡。依我看,要不是内定了希娅小姐王储王妃的身份,怕是他甚至敢向希娅求婚。”
拉普神色不佳,红魔女可以轻轻松松表达好恶,但是要拒绝对方的却是他。
红魔女打了个呵欠,头枕在他腿上,睡眼惺忪:“有什么有趣的事吗?”于是拉普告诉了她贝瑞拉女伯爵的事和杰弗森的回复。红魔女把头埋在大衣里,笑得一颤一颤,说:“祭司大人果然不懂。你看,他们以爱情互相针对,女伯爵用体贴缓解骑士的疲惫,骑士以长情回应女伯爵的挽留。他们分明相爱的啊。”
“不过祭司大人,那具尸体,到哪儿去了呢?”
注:婚姻税:有爵位的女性被赐婚给爵位低或者无爵位的男性时,男性要交给国王一大笔钱,称为婚姻税。
财政方面略微参照了中世纪英国的情况,因为英国该方面史料比较全。
金克朗约等于英镑。一个庄园大概几百英亩,男爵的领地大概四五十个庄园。
1金克朗=20比弗(银币)1比弗=5卡恩(大铜币)1比弗=12卡托恩(铜币)1金克朗=3苏勒(小金币)
铂兰诺财政的发展进程大概处于十三十四世纪的英国。这个时期收入最高的国王年收入大概十三到十四万英镑。莫兰夫人的一万金克朗是她的总嫁妆,并非年收入。不过也是很高了。2015的英国君王收入是3790万英镑(存疑,可能是君王专款,不是全部王室收入。),封建时代君主收入肯定更高,而且设定中铂兰诺面积人口比英国大得多。莫兰夫人的嫁妆资产大概可能约等于现代的三百到五百万英镑,论购买力可能更高,几个庄园对贵族来说不算多,可以不计数。
设定中铂兰诺仅有四个公爵,洛瓦公爵和加兰公爵有实权,皇子被立为王储后也会被封公爵,诸位王室成员中会选地位最高的一位封公爵。后两个公爵爵位不世袭。
侯爵维持在十人以内,帕特鲁斯侯爵虽然和盖森侯爵同为侯爵,但是帕特鲁斯身份特殊,比照亲王。
伯爵二十到三十人,子爵男爵不计其数。
九大家族并不固定,只是帝国最有权势的位置大概九个。
帕特鲁斯侯爵资产超过王室,但是比索恩修斯家族尚有不如,索恩修斯的领地只比铂兰诺卡提纳稍小,而且拥有东大陆最大最好的金矿。帕特鲁斯家族有三处小金矿和五个银矿。
帝国能拿出一万金克朗现钱的人不多(想一下能拿出价值三百万英镑现金存款的人),当初加诺在帝都用的金币是苏勒。很多商人比大多数贵族富有,但是最富有的那群人还是贵族。梅拉的嫁妆是安德莉为她准备的,两百金克朗在当时已经是一笔巨大的嫁妆了。
帕特鲁斯侯爵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没有领地,因为私生女只是平民,不能拥有庄园,而查森斯也不是他的附庸,但是侯爵准备了五万金克朗做为嫁妆。
帝国40%的土地还是控制在王室手里,而且铂兰诺的王室控制力是比现实中中世纪国王的控制力强得多的,大公国这种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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