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向众人道:“各位师兄师弟,你们都不用怕,他苗奋胆子再大,那个彭实武功再高,他们也不敢将你们全都杀死灭口。这事必定会传扬出去,必定会有人替我复仇,必定会有人出手取他苗奋的性命。不过你们也要小心点,小心留神自保,就算是苗奋的亲传弟子,你们也要小心,他这个人,言而无信,反覆无常,何等下流无赖的事全都做得出来。苗奋,你只管过来,咱们好好斗一场。”
苗奋只是脾性急躁,却还很少有不说理的时候,更不擅长明知无理而颠倒黑白,听了苏夷月一番无中生有的话语,苗奋气愤之下竟然无力反驳。他原本推想,苏夷月有话要说那就尽管让她说,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他总能解说清楚。
前日在小院中,他的确已说过不再阻拦苏夷月帮助呼衍除,今日他一开口,张口便派苏夷月的不是,还加了“不知自重”四个字。于苗奋而言,自己不再阻拦乃是出于无奈。苏夷月不听劝戒,并未“好自为之”,自己定她的罪名也是应有之义,并无不当。
于苏夷月而言,这却已称得上是出尔反尔,往重了说,那就是用了“上房抽梯”之计,先纵容苏夷月行事,待事情已然做实无法改变,回头来再寻苏夷月的不是。他既能玩弄权谋,则苏夷月也就能颠倒黑白。
苗奋听了苏夷月这一大番显然是颠倒时非的话,心中不由隐隐有后悔之意,深悔自己前日在小院没把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些,今日公然要处罚苏夷月,也太孟浪了些。可他作为义血堂实际上的首领,又怎能对苏夷月这事不理不问?
苗奋既已“不义”在先,苏夷月便也就能还以不义,且还要做得加倍不堪。他今日又带了彭实这个外人同来,苏夷月越发有理由相信苗奋如此行事是早有预谋,是要借崆峒派一事图谋自己,就算不杀了自己,也要给自己定下叛教的恶名逐出义血堂,进而图谋总堂主职份。
是以她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谎话说得义正辞严,她所加罪名除了苗奋要谋求总堂主职位,还有为此不惜污蔑陷害苏显白妻女。义血堂中无人不知苏显白是义血堂的脸面,有了苏显白文若谣夫妻,身为义血堂中人,走到哪里都自觉脸有荣光。苗奋竟能做出这等事来,已说得上丧心病狂。单这一条就能陷苗奋于身败名裂的必死之地,不容他回避不理。一个活的苗奋,显然还不足以与死去的苏显白相争。
苏夷月只要今日能冒险除掉苗奋,则义血堂中就无人再能与她为敌,可麻烦的是,场中还有一个彭实在,这人行事似乎无所顾忌,也不太理会什么苏显白文若谣。以一对二迎战这两个人,苏夷月还真没把握。
彭实道:“你说帮助崆峒派是苗奋的主意,你有证人么?”
苏夷月道:“我没有证人。我是杭州分堂副堂主,执掌总堂巡察事宜,与七剑一刀中人说话,向来无需有证人,也没谁能做证人。”
彭实道:“你连一个证人都没有,你这番话又怎能作数?我先一个就不相信。苗奋怎会命你去帮崆峒派?分明是你自己想要替妙乙观拉交情,为此不惜出卖义血堂,我看你不是不懂事,你是太懂事了。”说罢很是得意。
苏夷月一番谎话,本来已耸动人心,却又让彭实用几句话带回原地。反驳彭实这话容易,但怎样才能让众人相信自己,深信苗奋有私心要当总堂主,并因此图谋暗害自己,这却难而又难。若不能先定下苗奋的罪名,跟他动手就是以下犯上,就是死罪。就算杀了他,也没多大用处。
苏夷月道:“苗奋蓄谋已久,他有意要支开人跟我说话,我又从不怀疑他,也就不会想去找证人,这不是很寻常的事么?”
彭实道:“我看并不寻常,我看是你蓄谋已久,才精心捏造出这一番没有人证的假话来。你不单帮崆峒派开货行,你还想借此害了苗奋性命,让义血堂没了统领,好任由崆峒派宰割,你拿义血堂全体弟兄、全部家当来送礼,想替妙乙观搪灾消祸。你跟崆峒派勾结之深,你心之毒,简直叫人发指。苗奋,你顾念她是苏显白的女儿,下不去手,我没这层顾虑,我不能任由曲鼎襄多年的心血毁在她手里。”说着站起身。
苏夷月道:“你栽赃我的这些罪名,有证据么?有人证物证么?谁能证明我帮崆峒派不是受了苗奋的指命?不是上了他的圈套?
轿中车聘咳嗽一声,说道:“彭先生,请你先不要动怒,有话尽可以慢慢的说。苏师妹帮崆峒派开货行这事不假,但除此而外,她可从未做过一丝一毫有害本堂的事。你不能因师妹出身妙乙观,就说她只为妙乙观着想,不为义血堂着想。你这样说,与诛心何异?”
“苏师妹从江陵回转后,来探我伤情。说起崆峒派势大,野心更大,将来两家必有大战,眼下师父与诸位师叔全都失陷在乱人盟手中,只余苗师叔一人外,可说是独木难支。说到此处,师妹曾伤心落泪。”
苏夷月回杭州后,从未去见过车聘,又怎能说过这番话?苏夷月原本并未指望车聘会替自己说话,反而留心提防。听他这么说,一边急筹接应言语,一边揣测他的用意。
车聘道:“我就跟师妹说,力不如人的时候,无法与人硬拼,唯有以柔克刚跟人周旋,这是古来常有之事。汉高祖一国之君,白登城被围时,也只好靠行贿解围,关王爷土山兵败,也只好降了曹营。咱们眼下力弱,无力跟崆峒派撕破脸,就只能拖延,万一诸位师叔越狱闯出来了呢,那不就好了么?那时咱们再跟他们拚斗就是了。在眼下这当口,高喊着要跟崆峒派撕破脸硬斗的,叫我说,才是真正的坏人,才是别有用心,不是乱人盟派过来的间谍细作,就是崆峒派没藏飒乙派过来的细作,想挑动咱们冲在前面,替乱人盟消灾挡难。”
“我跟苏师妹说这些话时,也没有证人,只是师妹跟我私下说的。”
转头向苗奋道:“苗师叔,想靠诛心二字来杀人,别人使得,你使不得,别的家派使得,唯独咱们义血堂使不得。”
彭实脱口问道:“为什么?”
车聘道:“曲总堂主与吴抱奇拚斗,为的就是江湖上有人妄图以诛心二字来定他的罪名,为此他老人家才不惜以命相搏。总堂主不在了,这事却并没有个了结,江湖上种种传言流言都还在,沂山的事,还时常有人提起。”
“这些事你不会不知道,如今你又想用诛心二字来定苏师妹的罪,这不是恰恰留下话柄,坐实曲总堂主的罪名么?诛心二字,难于服众。我身子残了,心智却还不残,谁若想用苏夷月师妹出身衡山来生事害人,我必拚死与他周旋。师妹,你到我轿子边上来,他们若是硬来,咱们一起死就是了。”苏夷月无言来到车聘轿边站定,向他点了点头,心中虽不解他何以会如此全力帮自己,却也着实感激。
人丛中站起一人,说道:“车师兄,你这些话,我无法赞同。”
车聘道:“不能赞同,那你就去找呼衍除拚斗好了,崆峒派广成货行在何处街巷,你也是知道的。至于会拚出何种事情来,又该怎样收场,就看苗师叔跟这位彭先生的了。”
这人也有二十**岁,名叫贺擒龙,是苗奋门下最出色的亲徒,但比起车聘可就差得远了,比展腾也有不如。其人也颇有自知之明,向来谨慎,但到了此等时刻,却又不能不站出来说话,谁知才一开口,就叫车聘顶了回去。
贺擒龙道:“咱们就算不该跟崆峒派抓破脸,也尽可以不去理会他们,任由他们闹腾也就是了,却也不该上赶着替他忙前忙后。苏夷月如此行事,丢尽了本堂的脸面,江湖上的人,只怕早就笑话死了。这点道理,苏夷月不会不知道,她明知故犯,我师父责她目无师长,潜生异心,这有什么错?”他思索许久,才想出这段说辞来,却也自成道理。
车聘冷笑道:“你这个人,向来糊涂。‘任由他们闹也就是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苏师妹适才已经说了,她明着是帮忙,暗地里是在从中拖延。若不是有苏师妹在暗中阻挠,崆峒派这场事只怕要办得加倍风光热闹,加倍动人心目,也就加倍于本堂不利。苏师妹正是预想到了这等后果,才会相信苗师叔所谓拖延的话,才会去跟崆峒派呼衍除他们周旋。”周旋二字原本是苏夷月的借口,车聘索性改“周旋”为拖延,也就愈行愈远了。
“有苏师妹居中行事,崆峒派这场事来了几多客人,有何图谋,货行内房舍布局如何,这些隐密,轻松都已打听得来。若没有苏师妹,就凭你,你做得到么?反正就算我身上无伤,我也做不到。你们师徒一笔抺掉苏师妹的苦心,不承认她的劳绩,还说了话不认,要定她的罪,你,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苏夷月道:“贺擒龙,我到呼衍除那边去,忙里忙外,照你们说,都是要对本堂不利。这事你们师徒必然早就知道,你们想要阻拦,必定也拦得住,你们为何不阻拦?为何眼看着我对义血堂不利?若说这不是你们有意害我,谁又会信? ”
双方你来我往争了这么久,在场诸人早已明白事情脉络。但双方各执一词,又都无过硬实证,究竟谁是谁非,可就无法断定,各人心中的想法,可就奇奇怪怪,述说不尽了。
周广坐在那里,头颅低垂,竟然鼾声大起。他到了如此年岁,还不能安睡自家小屋,也不知都是谁的过错,怪自己还是怪别人。场中诸人各动心思,无人轻动,无人出声,也无人去笑话周广。
便在这时,门外走进两名警戒弟子,快步来到苗奋身前,低声禀报。苗奋听了,似乎很是意外,随即说道:“让他们都进来。”
两人快步出院,领进两个人来。两人虽都是汉人装束,却各有怪异之处,腰挂玉佩香囊及纯金小刀,背上带剑。一人隐隐含笑,一人面罩严霜,正是公琦与呼衍除。
两人来到苗奋面前,微微抱拳行礼。呼衍除道:“在下崆峒派呼衍除,受泰安双奇庄史婆婆、纪清含道长的请托,前来拜会苗四侠。史婆婆纪道长自知是外人,不便到你们总舵来,却又不放心苏姑娘,才命我与公少侠来看一看。你们若还有事要议,咱们就退到外头去等,这点江湖规矩,咱们还是懂的。若是话都说完了,苏姑娘,咱们一同回去好了。苗四侠,天色太晚,我也没来得及去买什么柬贴,多有失礼了。”言辞语调中,满都是讥讽。
彭实道:“你似乎很是知礼。但江湖规矩,不能带剑进人家总舵,你们为何又明知故犯?”
呼衍除道:“可惜我二人只会使剑,不会用刀,也就只能带剑,不好带刀。带刀带剑,又有什么分别?公兄,你识得这人是谁么?”
公琦还未及答话,彭实已离座冲出,一手成爪,抓向呼衍除面门。呼衍除并不还手,反将双手背于身后,将身形脖颈挺了挺,双睛不动,微微带笑坦然迎接彭实五指。
呼衍除名号早已传遍杭州,义血堂诸人无一不想见见他究竟有何等身手。见他如此对敌,虽说失望,却也为其胆气所惊,已有人低呼出声,有人离坐站起。
彭实手掌几近触肉抓实,却又硬生生收回,如此猛然发力又猛然收力,牵带之下,胸口气血隐隐翻滚,面泛浅红。他暗暗调匀气息,竟无法再攻,也无话可说。
他话说得甚满,气势也不能说不大,原来竟也不敢伤了崆峒派的人,原来他也惧怕呼衍除身后的那个没藏飒乙,只此一试,众人无不了然。呼衍除敢拿性命去赌彭实也会心怯,可说得上是胆大包天,众人自忖均无这等胆量,看来这个崆峒派,还真是邪门的紧。
苏夷月悄悄在衣襟上擦干两手上的汗水,凝神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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