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魏硕仁出离十八里铺村,追上苏夫人一行,结伴来到海边,依法连络上张受活统领的七只大船。登船后,张受活命人将送行船只移到别处岛湾存放,船工水手也都一并扣留使用,不再放还。略略安排定,并不歇息,就要引领二人挨船查看被押各人。苏夫人道:“徐先生是世外高人,与别人不同,我先见徐先生。”
七只海船大小尺寸虽说不能全然相同,倒也差不太多,船只全无字号名号,又全都涂成黑色,单看外观,实在不易分辨。船只并不相邻相挨停靠,而是相隔十余步远分散开来,想要到邻船去,必得借由小船摆渡。
一踏上徐晚村坐船,魏硕仁便大踏步行向尾楼,一边说道:“徐先生,我姓魏的未能守住诺言,对你不住,你还好么?”两句话说过,人已到了顶舱门口。徐晚村迎出舱门,先见过后面苏夫人,又看看张受活,叹气道:“看这个样子,你老魏不象是来接我回江陵的,你也是看守。”
见魏硕仁无话可答,说道:“我叫他们弄到这海里来了,你也跑了来,那边只剩下一个梅三,她怎能应付得来这场大事?你还算是什么结义大哥?”
苏夫人道:“徐先生,有话咱们进去坐下说,好么?”
四人进舱坐下,苏夫人道:“徐先生,你错怪魏大侠了。魏大侠去蔡州,登门向瞿家父女要人,还捉了楚青流,逼他带路到船上来。但听了瞿姑娘一番话,就改了主意。”
徐晚村奇道:“什么话能有这等神效?”
苏夫人说:“瞿姑娘说,你若还在江陵,必定早已落到没藏飒乙手里了。”只说一句,便住口不说了。
徐晚村稍一思索,点头道:“她说的对。可我就在这里干待着,什么事都做不成,想着梅三一个人受难为,也不好过。”
苏夫人道:“什么事都做不成,总也比落到没藏飒乙手里去要好。瞿广瀚这个人,别的我不敢说,却必定会跟没藏飒乙,跟崆峒派死斗到底。这对开南镖局也大有好处,故而魏大侠跟我才会到这船上来,共同守护你跟义血堂的人。”
安抚多时,徐晚村原本又是明事理的人,怒气渐消,苏夫人才带了魏、张二人过别船去看义血堂诸人。
才一上船,张受活便道:“夫人,你还没到蔡州时,我就接到瞿盟主的鸽报传令,说要照夫人的意思行事,放杨六侠回岸上去。接信后,咱们不敢耽搁,当时就去放人,也明说这是夫人你的意思,谁知道杨六侠倔强非常,不出自己的小舱一步,一句话都不肯说,也不让人上前给他解除镣铐,真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不是咱们不放人,实在是杨六侠自己不愿走。稍后见了杨六侠,还请夫人帮着解劝几句。”
苏夫人点头答允,张受活又道:“石总持吩咐,说义血堂这几位,人人都有高深武功,任谁都比我强。想要看住他们,就不能照徐先生那般对待。可若是废了他们武功,或是用药物先抑住他们的内力,待事情过了再解去药毒,难保这法子就能万全,说不定还会伤了几位。逼不得已之下,只得给他们都带了镣铐,但绝未敢折辱,饮食也都同徐先生一样。”
“这几句话,我得先说清了,免得夫人就这样进去相见,两下里不自在。夫人若说先去了他们的镣铐再见面,我这就去办。”
这人已近六十岁,又统率一个帮会多年,办事自然滴水不漏。
苏夫人道:“既这么说,魏大侠,张帮主,你们二位就先不进舱,我先进去,看看情形再说。”
魏、张二人全都说好,张受活叫过一名寻常帮众,领苏夫人进舱察看。
苏夫人跟随那人,先进顶舱,再入舱口,循木梯下到舱板下深舱中。见整座船已被隔成数层,每层又分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隔间,木制墙板上,密留箭孔弩孔药孔烟孔,或是机关手柄。走出不多几步,便能见到一面铜镜,或低或高放置,反射舱口照进来的天光,舱中虽说不上如何明亮,却已不用再点灯烛。
那名帮众道:“夫人,脚下这船板,并非全都是实的,有的却是虚的,是翻板,下面还有一层底舱。我踩哪一块板,夫人也踩哪一块,这就不会有错。”
苏夫人边走边留神察看默记,发觉脚下翻板全是随意铺设,并不按什么术数阵法,全无理路可循,只能靠人用心去强记。
顺通道走出二十余步,来至一处舱室前,那人用手在门外一指,说道:“夫人,这间就是了。”说着退开五六步远,转身靠舱壁站立,以示无意偷听,只是静等着领苏夫人出舱。
小舱门上并无门扇,站在门外,舱内情形便能尽收眼底。这舱也就一间小房大小,纵横各有二丈,舱室正中堆了五块磨盘大小的方形片石,也有磨盘那样厚。石板中心穿孔,用铁链串成一体,铁链一头系在一人腰间,连接起脚镣手铐。
舱中甚是清洁,气息虽说不如外头,却也绝说不上污秽不洁。靠舱壁的小桌上头,还有一只盛水葫芦,一只木碗,一本破闷用的书。
一人背对舱门独坐,听到门外人声也不回头瞧看,看身形,正是通月六剑扬震时。苏夫人放重脚步,原地踩了两脚。杨震时转过身来,见是苏夫人,不由得面露惊疑之色,缓缓站起。
苏夫人道:“他们说,对你们没有折辱,饮食也还好,是么?”
杨震时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也还好。”
苏夫人道:“外间的事,我所知也不多,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只能说,这番动2乱将来必定不会小了,谁胜谁败,都难说得很。”言情
杨震时道:“随他乱到怎样地步,只要义血堂不灭,也就没什么。这些天来,我一个人待着,倒明白了许多事。大嫂,在苏师兄的事上,我有过错。”
苏夫人道:“你有过错,我就没错么?过去的事,都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无益。咱们只说眼前,你心里是怎样盘算的?他们放你出去,你为何不走?你真就能放心义血堂的事么?”
杨震时返身坐下,一语不发。
苏夫人道:“你说说,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是咽不下这口气么?非要叫瞿广瀚来跟你赔罪么?”
杨震时道:“我也不恨瞿广瀚石寒,他们原本是能杀了我的,却并未把事做绝,还大费周折的送我们到这海上来。我只恨自己无能,被人关在这里,又没有必死的心。不要说别人,我自己先就看不起自己,我没什么好说的。大嫂,你不该来这里,你该去杭州总舵才对,也好给大伙作个依靠,义血堂可不能就这么散了。”
苏夫人道:“月儿也这么说,也叫我去杭州,我没答应。照我看,义血堂或许会乱上一阵,却未必就会因此散了,义血堂近年来行事虽说近于严苛,得罪了不少人,却还未弄到天弃人厌的地步。当然了,没藏飒乙若能得手,那就不一样了,那时候,整个江湖都将是崆峒派一家的,再无别的家派可言,也就没了义血堂。”
杨震时道:“我出去,对义血堂自然有好处,但我得凭自己的本领出去,不能他们想关我就关我,想放我就放我。”
苏夫人想了想道:“这种无用的闲气,争它做什么?我看你还是没把义血堂的事放在心上。你好好再想想,想明白了,再跟我说。”
又说了几句闲话,苏夫人退出。跟着那名引路帮众出舱。见了魏硕仁张受活,说道:“魏大侠,张帮主,我见了杨六侠,也没觉着他有什么不自在,江湖上的人,谁没受过一点两点挫折?也就不用再除去镣铐了。我劝他离开,他同样不肯听,只好过几日再说了。余下几个人,我也是这样去见,过于刻意先去除他们的镣铐,反而不好。说实话,若除了他们的镣铐,我也未必能保不出事。”
当下三人又去别的船上见过余下五人,这五人分在两只船上关押。飘风剑耿耀先、坚节剑周养雍曾于曲鼎襄死后密谋分裂义血堂,又因争孰先孰后而起争执,遂同时被擒。到了船上,便也被同室关押,却只给了他们一只木碗,一本闲书,这究竟是瞿广瀚有意吩咐,还是张受活自己的主意,要拿两人寻开心,已不可追究,也不必追究。
不论白日还是晚间,张受活都在每根桅顶的吊斗上都放了一个目力超强之人远观瞭望。明言若是漏放船只接近,则七人一体斩首,决不宽贷。一入晚间,不许点灯点烛,不许大声喧哗,不许过船走动。几只小船的帆桨也全都收起,锁在自己住舱隔壁,钥匙由他亲手收存。
船只也不是每天是都要移动,走的也并不太远,大都在岛屿间盘旋穿行。据张受活说,这片临岛水面水道极复杂,外来船只若敢贸然跟进,必会搁浅难动。
海上这许多事,虽说琐碎,却也轻忽不得。二婢尽其所知所见,细细说给众人知道,唯恐有所遗漏。
不料两日后,杨震时再不肯吃饭,实在忍受不住时,也只喝点清水,似乎是想绝食而死。苏夫人、魏硕仁、张受活聚在一处商议。遇到这种不肯吃饭的人,通常唯有撬开了嘴巴硬塞硬喂,但苏夫人不忍强逼,要留杨震时的脸面,这就没法子好想了。
瞿灵玓听尧姑说到这里,冷笑道:“放他走他不肯走,留下了,却又不好好待着,又要寻死?既想死,早为什么不死?我看这里头必定有蹊跷。后来怎样了?杨震时他死没死?”
尧姑道:“苏夫人便写了信,让张帮主用鸽报发往蔡州,想跟盟主商议。可是,等了两天,也没等到盟主的回书。”
瞿灵玓问了问日期,说道:“那个时候,蔡州十八里庄刚刚被没藏飒乙烧成白地,爹爹跟石叔叔也都没能幸免。鸽子就算到了,也不敢朝下落。怎么样,那个杨震时饿死了没有?”
尧姑道:“杨震时他是铁了心要死,一口饭也不肯吃。苏夫人劝,魏大侠逼,全都没用。这事就叫徐先生知道了,徐先生说他想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劝回来。徐先生是一个人下舱的,又支开了带路的帮众才说话,他都说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没人能够知道。不过他也没能劝成功,杨震时还是不肯吃饭。第二天晚上,他就饿死了。”
“船上诸样东西都有,就是没有现成的棺材。照张帮主的意思,天时太热,死人不宜停放,不如就近找个海岛先埋下,过后再来迁移。但苏夫人不很赞同,魏大侠就让船上工匠赶造棺木装敛,用小船载了,由张帮主选用极得力的人手,从海道送往杭州去。”
“出了这件事,又没收到盟主的回书,张帮主不能放心,就命咱们两个回来当面禀报。咱们上了岸,才走到清江,就听说了蔡州总舵起火的事。知道去了蔡州只怕也是无用,想起来还有宿羊岭这场约会,就往这里来了。本来还以为未必能赶得上,幸好约会的日子又往后推了,不然的话,还真未必能见到小姐。小姐,盟主他老人家这一辈子轰轰烈烈,又做了那么多好事,不成神仙,也必能当上一方的城隍老爷,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瞿灵玓谢过她的好意,说道:“杨震时绝食死了,剩下的那几剑就没人学他的样么?”
尧姑道:“那个飘风剑耿耀先倒有两天没吃饭,苏夫人去劝了几句,魏大侠似乎是烦了,连劝都没去劝,徐先生也没去看他。过了两天,没人劝,他自己又吃饭了。”
瞿灵玓道:“你们也都累了,下去吧。”
尧姑站起身,似乎要走,却还是说道:“小姐,咱们在路上听人说,义血堂里出了事,公琦跟崆峒派的呼衍除联手,杀了震阳四剑苗奋,苏夷月苏姑娘,已经做了义血堂的副总堂主。”
瞿灵玓道:“她就是做了总堂主,跟咱们也没什么关联,下去吧。”
尧舜二婢退下后,瞿灵玓叹道:“这些天来,咱们未干成一件事、成了傻子不说,还成了聋子、瞎子。义血堂出了这样的事,咱们还全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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