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去!大人正在宴客,进进出出成何体统!”
果不出所料,吴先生刚到门口就被拦下,此刻这里估计是只许进不许出了。
“军爷,”吴先生弓腰陪笑道:“灶上不小心,把给大老爷预备的醒酒鸡汤打翻了,掌柜的怕他老人家不高兴,特叫小的去买只熟的回来,您看……若因这点小事再去请示,万一扫了他老人家的雅兴,小店可担待不起。”
“唔……”
这名军士正在踌躇,另一人道:“饭盒打开。”
吴先生连忙揭开盖子,“来不及做了,得赶紧连鸡汤端回来,”他镇定地说道:“军爷,您要怕给大老爷的吃食儿不干净,可以随着小人一道去买。”
先前那人挥一挥手,“去吧,快些回来。”
吴先生谢过两人,依旧沿着墙根儿不紧不慢地踽踽而行,似在躲雨,只走出去里许地便折进另一家客店,几名军士很快收回目光,不再关注。
再说张三,兀自在吴先生屋中呆站了片刻,果然从先生丢下的包袱里找到些散银。他寻思再三,却没有听从吴先生忠告,而是收起银子,又将桌上两枚大钱连同绫子一起交给了何掌柜。
何掌柜看过字迹,呼吸已是不稳,他急忙要张三把吴先生都说过些什么,一字不落地道出。
“就是这些,”张三讲完失笑道:“您说掌柜的,可不是作怪?现成儿的银子放着,却硬是要拖欠房钱,有这号人?就算是杀个死囚吧,至于吓成那样儿?”
“——还让我逃命?回头我听了他的,再落个同党的罪名儿?真当我没脑子?依我看啊,八成他就是那人同伙儿,要不看他平日里还有点子人样,我现在就去大老爷那里首告领赏去。”
“他说他们不会放我离开……”何掌柜念叨着,当下也是犹疑不定,心里隐约有个念头,又觉太过匪夷所思,一会儿又觉着张三所说似乎也有道理,惊疑之下没个定见,便再次展开绫子去看。
白绫上面的内容似是用削过的碳棒写就,也不知怎么处理过,竟不模糊,一笔极是规矩的端正小字书成:
“下职南部军团主簿方进拜上右丞相韩振
下职于近日检阅军中文书之时,无意间查知统帅赵刚曾与都城中人有密信往来,并约定将于年终换防回都之日袭击王城,以使其都中内应得借护卫名义趁便进入宫城,迫使国君传位于大王子殿下。
兹事体大,究系确有其事,或为别有用心之人阴谋构陷,其中真伪下职不敢妄言,亦不敢假手他人,现已将一众知悉此事之人全部灭口。
下职将即刻私行回都,对国君陛下当面呈报此事细节,同时留下此书,若于途中遭遇不测,下职定设法传递,倘能辗转至大人手中,祈盼大人可以上呈国君,破灭奸人阴谋,稳固国家之根基。
下职方进,再拜顿首!”
重又看过一遍,何掌柜依旧不得要领,但他也知道,书信上面所说的事情太大,不是他能够参和的,甚至连听来都是麻烦。略一停顿,他忙又去看信末单独写出的那行小字:
“如方某无恙抵都,此书自当焚毁,今被尔拾得,即是方某已遭不测。若你是那阴谋鼠辈,一切皆休,方某也是为国尽忠,只求祸不及家人;若为外人得到,此书便是天大祸事,切记阅后即毁,不可再以示人,只望阁下能尽早设法传言至相府,方进死不忘恩!”
何掌柜连读几遍,已暗暗有了主意。他就棚中提起茶壶,将书信直接扔进炉膛里烧了,随后让张三拿来两身油衣并草帽,一边披挂一边说道:“三子,你我搭手多年,我也不瞒你,这上头的事儿我看不大明白,你一会儿跟着我,咱就按那吴先生说的试试,要是都出得去,那便屁事儿没有,要是真被他说着了,我走不了……老三,你就自己去,说啥也撵上吴先生,你给他跪下,就说姓何的爱财,但一生没坑过人没害过人,你求他,一定求他救救咱这一院的人。”
张三这边听得懵懂,但他少见掌柜的这么严肃,心中虽是不以为然,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何掌柜上下瞅他一眼,忽然问道:“那人走时披雨衣带伞没?”
“没有,就摘了我的草帽,提个空饭盒就走,不知要那有什么用。”
“那你也不能穿这油衣了,咱们就赌这一把。”何掌柜不知想到什么,心思在这时候竟也变得七窍玲珑。
就这样,何掌柜披着雨披,后头跟着只戴顶草帽的张三,来到了店门口。
“站住!大人散宴之前,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
何掌柜见卫兵拦阻,心里咯噔一下,面儿上却是略带无奈地胡诌道:“军爷,刚才打发出去的伙计毛手毛脚的,把钱落在了柜上,虽说孙家老店也算街坊,但那老孙头却是个犟脾气,我怕撕扯起来真不让把鸡带走,回头耽搁了大人们用汤就不得了,这才想着赶紧送过钱去买回来。”
卫兵冷笑道:“这点小事,用得着两个人去?”
何掌柜有心让张三回去,但他想起了吴先生的话,临到跟前儿却终不敢赌,便摸出两角碎银,转身递给张三道:“军爷说得也是,大人万一有什么需要我不在还真不放心,你赶紧去找着老四,把鸡端回来,路上仔细脚底下,要扣翻了,我把你们两个扒皮炖汤。”
张三应一声,接过银子就出了门廊。两名卫兵对望一眼,也不再阻挡。何掌柜想的没错,若是他刚刚选择自己去送,那他俩就谁也出不去了。
张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寻思这是让我去哪儿呢?什么孙家老店……不扯得没边没沿儿么?直到此刻,他压根儿没意识到丝毫的危险,因为刚吃了饭不久,身上淋个透心凉不说,还顶了风不住地打冷嗝。
“奶奶的,俩人打什么哑谜,纯是消遣老子。”暗骂几句,张三把心一横,他身上有吴先生留下的银子,掌柜的也没少给,决定哪儿也不去了,索性就到前面的许家客店,开一间上房,烫上半斤酒,暖暖和和地喝了,再美美睡上一个下午,自己也享受下被人伺候的感觉,等擦黑再回去,就说没找到吴先生,掌柜的还长着千里眼不成?
何掌柜送走张三,失神地折返回来,独自进到柜台里面给圣祖像上了一炷香,内心却越发惶惑不安。一方面他被书信上提到的灭口之事给吓住,再则雨太大,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堂子二楼的某个窗口处,有人一直都在静静地凝望着他。
这人正是趁李志不备丢下油纸包的方进,他无法看到墙根儿下的油纸包有没有被人捡走,却始终注意院门,吴先生下楼离去前似乎偶然投来的一瞥,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看来是刚上去的那个伙计拿到了,不想这小小客店里,竟也是藏龙卧虎。风疾雨盛,你可要看清脚下的路,一路……走好哪!”
方进不认为吴先生的离去是偶然,联想到提着饭盒进了吴先生房中的张三,方进料想一定是伙计捡到了纸包,可他不识字,拿着书信去请教这客人了。但此人能在顷刻间便看出端倪,并果断冒雨离去,方进也在心中暗自佩服,只愿他能逃出生天,将书信内容设法转告丞相大人。
之前李志提议归附大王子的时候,方进就已经知道这不过是说辞,今天自己,只怕连这客店中的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了。因此他说要考虑,正是为了借机把纸包丢出去,同时也为捡到纸包且能看出其中凶险的人争取一些离开的时间。
方进无奈中的最后一搏目的达到了,他看着吴先生离开,看着何掌柜与张三两人先后过去却只有一人走出,方进知道,已经绝对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离开这处院子了,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于是他转过身来,这才有了二人先前的那番对话。
此刻方进提杯在手,准备仰服毒酒,慨然赴死,不想却被李志拦下,“不急!方大人,还有菜没上完,怎忍先行离去?”李志似笑非笑地言道。
“菜……没上完?”方进诧异地复述。
“是啊,”李志笑容更盛,“方大人煞费苦心,安排人去冒雨买鸡,怎能不吃上一口就走呢?”
“你……”方进虽因雨大,没听清门口卫兵和几人的对话,却已明白李志必有所指。
李志从容言道:“方大人是文职,并不习武修道,自然不晓传音之法。刚才头一个出去的人说要买鸡,后面那两个则说他忘了带钱,要给送去……方大人,怎好辜负这一片美意?好歹要等鸡买了回来,先吃完再一同上路不迟。”
方进已经说不出话来,空张了张嘴,颓然跌坐椅上。李志冷眼瞧着他,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也不想一想,我于都城近畿、君王辇下行此诛灭九族的勾当,岂能不慎?怎肯再放一个活口出去?之所以让那二人离去,只是想看看他们都和什么人联络,是否还有知情之人。”
李志停顿一下又道:“方大人,你我虽然各为其主,但你身死不忘忧国之心,实令在下敬佩。我还是那句话,李某在一日,当保你妻儿无恙。现在……你能老实告诉我,刚刚你扔去窗外的是什么东西,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方进心如死灰,索性并不隐瞒,连那书信内容,以及自己对张三拾书的猜测,全都和盘托出。
李志点点头。这也符合他的判断。方进这样谨慎之人,不可能没有其他准备。于是便给楼下守卫的亲兵传音,让他们直接包围吴先生之前进去的客店,将张三以及吴先生拿住,同时也不准那家店中走脱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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