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傅璟宁与顾琳琅对视一眼。
哥舒翰的次子哥舒钰今年刚满十六岁,自幼患有小儿麻痹,不良于行,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人聪明,心地也良善,却因为这顽疾向来不受哥舒翰待见,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
“听说是上个月摔了一跤,已经瘫痪在床,进食也不大顺畅,具体的,便不得而知了。”上官炽继续道,“哥舒大人的风疾自焱公子过时候便愈发严重,钰公子又出了这样的事,便几乎是有些药石无灵的意思了,可说来也怪,前两日不知为何竟又有了起色,突然吃得下睡得着不说,竟还能到院子里转一转,不知是不是……”上官炽本想说“回光返照”,又觉得说得太明显了在傅璟宁面前不大合时宜,便索性住了口,只加了一句,“大人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傅璟宁算是听明白了,哥舒翰这哪是风疾,明明是忧思成疾,心病而已,一听自己没有绝了后,身体也便立竿见影地恢复了起来。
怪不得方才在信中姿态放得那样低。
如此一来,河西与陇右的形势便算是暂时彻底稳住了,他也可以放心地到长安述职了。
此去长安,可谓是龙潭虎穴,前途未卜,可是——傅璟宁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顾琳琅,眉头舒展了些。
自去年冬日相识,这个比自己矮了几乎一个头的女子,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小小的身体,似乎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就连总被自己嘲笑不怎么灵光的脑子也总是有掏都掏不完的、同样不怎么灵光,却十分行之有效的古怪点子。
更可怕的是,时间久了,自己当年叱咤沙场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血性竟被一点一点快要消磨殆尽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成了温水里的青蛙,只想躲在这个小丫头身后混吃等死,若是再生上几个软萌可爱的宝宝——
傅璟宁一个激灵,被自己萌生出的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坏了。
忙挺了挺脊背,双手背在身后,对上官炽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准备准备,下午去一趟军中,带回来的这些人需要安置,过几日我还要再出趟门,有些事情,也需要提前安排一番。”
顾琳琅自然不知道这短短的一段之间内,傅璟宁内心经历了怎么样的一番跌宕起伏,一双眼仍直勾勾地定在他手中的信上。
傅璟宁弯了弯唇角,将那信递到她手中,与上官炽一道出去了。
“嘿嘿,哈哈……”顾琳琅细嚼慢咽地品着哥舒翰几乎卑微到尘埃里的字眼,吃吃地捂着嘴乐,“小样儿,治不了你,叫你欺负我家男人!”
诚然,哥舒翰虽说纵情声色,嗜酒如命,大体上还是个不错的唐将,也算得上忠心,尤其在如今缺兵少将的大唐,几乎无人能敌,又能与安禄山相抗衡,她自然是不欲真正与之为敌的。
“锦瑟!”
“哎!”锦瑟本就候在门外,一双眼睛红得发肿,“小姐,锦瑟在呢!”
一见她这副模样,顾琳琅便知这是还为方才才得知的锦心离世的消息,伤心着呢。
“快别哭了,你一哭,我也跟着想哭。”顾琳琅叹了口气,尽管梦魇还是时断时续地来,但她已经许久不曾梦到锦心了,“闵姨娘可是安顿好了?”
“好了,小姐!”锦瑟忙抹了把泪,“就是总嚷着后颈窝疼,叫给请个大夫。”
“请,靠得住的就行,她想做什么,就由着她。”
如今河西与陇右这对塑料同盟,可全靠这一位维系着呢!
“哎!”锦瑟应了一声,垂着头下去了。
顾琳琅又叹了口气,换了身衣服——离开凉州这么久,总该替老四去看看年迈的阿嬷。
三一堂门口的药篓里已经许久不曾放过东西了,底层落了灰,边缘也开了裂,只坠得摇摇欲坠的挂钩半歪着,还隐隐昭示它曾经的战绩,与荣光。
“阿嬷——”顾琳琅敲了敲门。
当初在阴阳村一别,已将近两个月,除了给傅璟宁那封介绍吐蕃人文地貌的长信,便再没有消息传到他们手里,想来是因为实在不知道地址该如何填,以致她现在都不知那厮在吐蕃究竟如何,潘曦若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真是难为他了。
“阿嬷!”见里面半晌没动静,顾琳琅又高声喊了一句,“阿嬷,是我,琳琅啊!”
老天保佑,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率率,似是有趿着鞋子走路的声音,顾琳琅松了口气,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那脚步声终于来到门后,木门缓缓被拉开一条缝。
“阿嬷,是我,琳琅啊!”顾琳琅又笑眯眯地重复一遍。
阿嬷透过门缝将顾琳琅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上别处要去吧,我这儿今天也没饭。”
顾琳琅:“……”
走的时候明明不糊涂的啊,这才两个多月!
“阿嬷,我是琳琅啊!您好好瞧瞧,以前跟着老四过来的?”
“我还不知道你是琳琅,总跟着我儿来蹭吃蹭喝,一说要给我儿当媳妇,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阿嬷白了她一眼,颤巍巍地转身就走。
原来没糊涂!
顾琳琅又松了口气,忙跟了上去:“什么叫一个个,阿嬷,除了我还有谁来过?”
“还能有谁,那个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的,银子给得倒痛快,你倒是跟我儿过日子啊!”
看来是司音无疑了。
“您儿有媳妇儿呢!没跟您说?”顾琳琅讨好地上前给阿嬷捶着腿,“这段日子老四没写信回来?”
“写了,也没说媳妇儿的事儿啊?”阿嬷一双浑浊的眼睛难得闪着光,“就是后来又带回来的那个?”
“是是是,”顾琳琅敷衍着,阿嬷人老,记性倒不差,“您看您儿多抢手,这么多姑娘哭着喊着要嫁他呢!”
“我不喜欢那个,用鼻孔看人呢!”
顾琳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嬷形容得太贴切了,潘曦若可不就是贯会用鼻孔看人么?
“阿嬷,老四来信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老一套,饿了吃,困了睡,天凉穿衣,天热莫贪凉,当我老婆子脑子不灵光呢?你跟我说说啥时候叫老婆子抱上孙子,不比吃多少馍都舒坦?”
“老四这也是关心您嘛!”顾琳琅试探着问,“老四写信……没提到我?”
“哎,你不说,老婆子都忘了,”阿嬷猫着腰,从炕席下面摸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来,“你看这,隔壁小虎子的爹说这不是给老婆子的,叫我留着,别拆。”
顾琳琅接过来,见那封面上只有四个字——“琢琱狎猎”。
汉代张衡曾在《南都赋》中云:“琢琱狎猎,金银琳琅。”想来是给自己传信,又怕被有心人截去了,便夹在家书中。
如此小心谨慎,那这信中,便定是有着极为重要,且无法为外人道的信息。
心下想着,顾琳琅又与阿嬷寒暄了几句,便匆匆返回了节度使府。
“……大人猜测,十之八九。”
容似的信不长,其中透露的信息却直叫顾琳琅五脏六腑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尤其最后结语的23书网p;amp;ldquo;大人猜测,十之八九”,直看得她身体一阵阵发寒,这么说,安禄山真的在策划谋反,北有突厥,西有吐蕃,同时又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几乎牢牢把控着整个大唐的东北方向,如此一来,便对长安形成了包围之势,一旦起事,可以说占据了极为优势的地理位置,怕是要将战火蔓延至大半个大唐疆土。
顾琳琅越想越心惊。
安禄山究竟何时起事尚不得知,可如今看来,准备工作已经悄无声息却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陛下沉迷美色,几乎不理朝政,自杨国忠接替李林甫任宰相后,一味扶持哥舒翰,打压安禄山,想来这便是安禄山一党起事的导火索了,可安禄山何许人也,便是没有杨国忠的打压,便会安于现状了么?
顾琳琅冷笑一声,当年顾家满门抄斩的时候,还是扶持安禄山的李林甫风光无限的时候,此人照样野心勃勃,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是从一开始便想要踩着皑皑白骨,坐拥浩浩山河。
傍晚,傅璟宁回府,便见顾琳琅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手里还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怎么了这是?”傅璟宁一脸狐疑地将那纸从她手中抽出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越看,脸上的神色便越凝重。
顾琳琅一双眸子好不容易聚了焦,只看了傅璟宁一眼,便又涣散了去。
“也不一定就是十拿九稳——”傅璟宁安慰的话语十分苍白。
如容似信中所说,他们只隐藏身份接触到了几位与王室息息相关的重臣,却至今连王室的大门还没进去,不过,对于阴阳村调教出来的那些童男童女,究竟作何用处,却已经摸了个大概,容似用词十分隐晦,顾琳琅与傅璟宁还是看懂了,这些孩子不过是王室用来控制与要挟这些重臣的筹码,至于具体如何操作的,他们实在不愿继续往深处想。
“还是再耐心等一等,容似不也说了,安禄山即便要反,也不会是现在,也许要一到两年……”
“那我们可以做什么?”顾琳琅眸中一片虚无。
“变强大,然后等。”傅璟宁半跪在顾琳琅面前,“琳琅,不要多想了,有时候一些注定要发生的事,不是凭你我一己之力便可以改变的,晏初明日便回来,他一到凉州,我们就出发前往长安,”说着,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你在这里安心等我,我一定把顾峥嵘给你带回来。”
“什么意思?”顾琳琅终于将视线聚焦在傅璟宁脸上,“什么叫我在这里等?”
眼看一年已经过去了大半,梦中的情形七七八八几乎都已经应验,唯有最后两件,一是傅璟宁护送她与顾峥嵘出海,一是傅璟宁于华清宫被害,虽然如今未到九月,可他毕竟是要去长安,她怎么能等得下去?
“我知道你一刻也等不及想见顾峥嵘,可是——”傅璟宁探上她的脉,依然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静若死水,“你身体还没好,算着日子,隐川山人怕是要从突厥回来了,况且还有闵姨娘在府里,没有人坐镇怎么行?”
道理是这个道理……
顾琳琅紧锁着眉头,她想说相对于早一日还是晚一日见到顾峥嵘,她更担心的是,他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可是梦中的情形太过触目惊心,她不敢告诉他,生怕一不小心说出了口,便会成了真似的。
“不是有谢大人,还有赵司马,再不济还有上官大人……”顾琳琅还想坚持,可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也许几年都相安无事,也许下一刻便会倒下去,她倒不是自己怕受罪,却怕会成为他的拖累,是以心中越来越虚,声音也越来越小。
傅璟宁环住她的肩膀。
“放心,我一定将顾峥嵘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我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失言过?”傅璟宁喉结微微滚了滚,“带着你,我反而束手束脚。”
“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顾琳琅脸在傅璟宁胸口处蹭了蹭。
“进宫述职而已,不过是听几句训斥,大丈夫能屈能伸,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没听过哪个将军打了败仗,要被陛下处死的……”
“陛下是不想要你死,架不住有人想啊!”
“那倒也是……”傅璟宁轻笑一声,“所以要不怎么说沾了你的光呢!”说着扳着顾琳琅的肩膀,郑重道,“你可是知道如今朝中唯一能与安禄山抗衡的,是何人?”
顾琳琅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一问,却还是下意识道:“宰相杨国忠。”
“没错,那他又与何人最是交好?”
顾琳琅想了想:“哥舒大人?”
“这就是了,”傅璟宁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除了你之外,此时最不希望我出事的,还有谁?”
顾琳琅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闵欢所住的院子瞟了瞟,瞬间有了色彩:“哥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