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火之毒可是有解?”阁罗凤忙问。
“具体的,还要等隐川山人从突厥回来才能清楚,不过既然都是从突厥带出来的蛇毒作的毒引,想来不过是万变不离其宗罢了。”
“好,好……”阁罗凤一连喃喃地说了几个好字。
顾琳琅拿不准阁罗凤所说的“好”是关乎于解药,还是关乎于方才她壮着胆子的提议,原本傅璟宁是不打算现在便与阁罗凤通气的,而是要等一等,待安禄山的反意有了苗头,方更能有说服力一些,可返回河西的途中毕竟有一大半都在吐蕃,她实在怕横生出什么枝节来,此时抬出阁罗凤的软肋,算威胁也好,利诱也罢,只要他能保着这两万人顺利抵达河西。
“既然如此——”
顾琳琅本想刨根问到底,正在此时,莫及一脸不耐烦地跑了上来:“赞普钟,这么长时间了,那孙子还跟那儿自己玩呢,下面的兵都按不住了,要不咱们攻吧?”
“不急,再耗上一阵,尽量将我们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
阁罗凤探出身子朝下看了看,铁质的云梯被火烤的通红,底下的尸体已经堆了老高,沿着城墙根绵延了数十丈,被一团团黢黑的烟雾笼罩着,散发着阵阵的焦糊味。
城门处的情形更是惨不忍睹,太和城的城门用的是最厚重的白坚木,一尺来厚,外面包了一层厚重的铁皮,里面四木四铁八个手臂粗细的拴,别说是人了,就是来几头大象怕是也撞不开,唐军一批又一批倒下去,一波又一波补上来,这个消耗速度可比战场上真刀实枪地对阵要快多了。
“不是,赞普钟,”莫及为难地望了一眼顾琳琅,“并非弟兄们着急,只是方才城北大营那边来报,病危的唐军已经安置妥当,李将军与傅大人怕是晚些便要赶过来了……”
“赶过来就赶过来,他能拦着本王?”阁罗凤愤愤地道,“那就让他与他那些宝贝唐军同归于尽好了!”
一提李宓那个老顽固,他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根筋,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大唐皇帝明显这是要他的命呢,还一门心思搬弄他尽忠职守那一套,真是……爱死不死!
话虽如此,阁罗凤到底是个心软的,他怀疑李宓真做得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甩袖子:“罢了,命弓箭手准备!”
“哎!”莫及手早就痒了,下了望塔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没过多久,城门楼上便齐刷刷地架上一排弓箭,绕开一批批前往城墙与城门送死的那些,准确无误地指向了霍逊身后的精锐部队。
霍逊正看着眼前的情形着急上火,根本没注意城门楼上的动静,待听到“咻咻咻”的声音响起,只见数不清的箭矢正如雨点般从头顶划过,落在身后他视作保命符的,也是征南军中最精锐的亲兵身上。
这下霍逊彻底傻了眼,猛地从身旁的亲卫手中抢了一块盾牌过来挡在身前,一边迅速向后退去:“后退!都后退!”
亲兵果然忠心,簇拥着霍逊节节后退,一直退出箭矢能抵达的范围之外,可此时三四千的亲兵已经折损了一小半,步伐也有些凌乱,皆举着盾牌,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
而此时正前仆后继不得不送命的那些唐军见霍逊自己也乱了章法,暂且顾不上他们,忙停了下来,跟着亲兵也像远离太和城的方向退去。
“怎么办,大人?”军师脸色吓得惨白。
“你是军师,你他娘的问老子怎么办?”霍逊大吼。
“是是是,我是军师,我是军师……”那军师喃喃道,“大人,不能再攻了,再攻下去也是送死,还是要先撤出去!”
“我他娘的不知道先撤出去,可现在也得撤得出去啊?”霍逊眼中已经显出几分绝望之色来,他有种预感,之前的情报定是大错特错了,太和城内根本就没有粮食危机,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出的错,但是一定错了,一定是错了!
军师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之前的情报是错的,那现在南诏军这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一边牢牢把着山口,一便死死守着城门,将他们困在这洱海腹地,甚至不用动用一兵一卒,便能将他们生生耗死在这里。
“出去,一定要出去……”霍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张脸由方才的惊慌转变成一片阴冷,“来人,将人都召集起来,分成十八个小支——”霍逊抬头像十八个山口处望了望,最终选中了当初傅璟宁带人进来的白云山与莲花山之间的山口,抬手一指,“将所有的亲兵,再调三千人,集中在那个山口。”
这是要弃车保帅了。
军师与几个心腹属下皆是心中一冷,自古战场上弃车保帅无可厚非,可对于阁罗凤,他们大多是有所了解的,并不是个难缠的角色,甚至一直以来都想要归顺大唐,也就是说眼下这个关头,若是选择投降,十有**是可以保下大部分人的性命的,可如此一来,霍逊回到长安的后果便不难想象得出了。
将有令,不得不从,他门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若此时提出“投降”二字,脖子上的脑袋便很有可能在顷刻之间与身子分家,就像方才那个被杀鸡儆猴的小卒一样。
“是!”犹豫片刻,几个属下迅速将所有剩下的唐军临时编排成十八支队伍。
尚且保住一命的唐军此时还满心欢喜,毕竟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南诏军已经溃不成军,饿得奄奄一息,根本毫无战斗力可言,方才折损了那么多同伴,南诏军几乎没有任何损失,也没见到几个人影,是以他们对这个说法根本没有产生怀疑,只当是南诏军提前备下的机关,不过是在做垂死的挣扎罢了。
如今霍副将终于放弃攻城,准备撤出洱海腹地了,自然而然便以为能就此保下一条性命,殊不知此时等在前方的,才是真正的万丈深渊。
一声令下,十八只队伍从城门出发,像一把巨型的折扇般四散开来,向着十八个山口极速前进。
从了望塔望过去,十分壮观。
“终于等到霍逊作出这个决定了。”顾琳琅勾了勾唇角。
阁罗凤同样松了口气,唐军数量庞大,便是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在城下耗,说不定会耗上整整一日,他倒是耗得起,甚至有些喜闻乐见,就怕李宓与傅璟宁那两个“忠肝义胆”的受不住啊!
而将如此数量庞大的军队分散开来,他只要在每个山口埋伏上一小波的南诏军,便能借助地理优势,将唐军彻底堵在山口进出不得。
如此想着,看着身旁的顾琳琅倒愈发可爱了起来,果然是最毒妇人心,甚至连霍逊到最后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他自己这一点都算计到了,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切不可与此人作对,切记,切记!
很快,霍逊所在的一支便抵达了莲花山与白云山之间的山口。
有了方才吃过的亏,这次的霍逊十分谨慎,命亲兵将自己像个皮厚馅小的包子一样围在中间,走在队伍最末,随时提防着两侧的山上落下石头,或是硫磺粉。
只是奇怪的是,山口经过一半,预想中的东西都没有落下来。一行人战战兢兢,步伐却飞快,眼看前方马上便要出了山口,霍逊感觉上方像是什么东西一晃,紧接着,一团团脑袋大小的冒着火光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却不是石头。
待那东西接二连三落到地上,大家才看清楚,原是一颗颗或燃得正旺,或只冒着青烟的枯草团。
这下众人可都傻了眼,不过是些干草团子,重量不足以砸死人,上面的火也不足以烧死人,南诏军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不过有之前的教训在先,也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尤其是霍逊,怕是快要被一连串的打击吓破了胆,从第一批草团落下的时候就抽出佩刀,嘴里一边重复着“来人,快来人”,一边疯狂而又毫无目的地持刀在空气中乱砍,俨然已经有些魔怔了。
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尽管一时无害,队伍也不敢继续往前走了,停在原地四下张望着,两侧的山上依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落下的草团子大多已经燃烧殆尽,只丝丝缕缕地冒着青烟,军师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山涧中本就逼仄的空气中似是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有一点香甜,煞是好闻,其余众人也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种特殊的气味,只是大家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便觉整个身体似乎是脱了力,手中的兵器纷纷掉落到地上,有些身子底子差一些的,已经瘫软了下去。
“阿嚏!阿嚏!”顾琳琅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若是容似知道她将他留给自己保命的离人醉都用在了这里,怕是整个人都要炸了,还有傅璟宁,若他此时回来,看到唐军全军覆灭许是只哀悼一阵子罢了,可若听到“离人醉”三个字——
说曹操,曹操到。
感觉到身后一阵冷意袭来,顾琳琅一哆嗦,转过身去,只见傅璟宁已登上了望塔,李宓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因为看到下面惨不忍睹的情形被彻底刺激到了,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
“那个——”顾琳琅本想解释一番,可做都做了,眼下无论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见李宓这副样子,阁罗凤斜着眼睛睨他,还没开口,便见李宓推开正打算去搀他的傅璟宁,转身踉踉跄跄地奔下了了望塔。
阁罗凤闭了闭眼,给了顾琳琅一个“看吧,我怎么说的”的眼神,忙跟了上去。
对上傅璟宁谴责的眼神,顾琳琅心虚地笑了笑,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算是求饶,没想到傅璟宁一张脸更黑了。
“哎你——”顾琳琅一拧脖子,傅璟宁却也转身跟着阁罗凤下了了望塔,后半句便生生咽了下去,也戚戚地跟了上去。
城门终于缓缓打开,方才在了望塔上若隐若现的那股焦糊味此时才发现简直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李宓跌跌撞撞地走在最前,望着满地尸骸,眼底一片悲凉,这都是他亲自从长安带出来的兵,活蹦乱跳地出来,跋山涉水,历尽千难万险,最最终成为眼前这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他这辈子带兵打仗无数,却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痛心,与无助。
终于,也不知是由于体力不支,还是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李宓突然跪了下来,手中的佩剑抵着地,后脊背高高地弓着,额头几乎贴在地上,看起来似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顾琳琅突然有些后悔,其实她不是不能选择更干脆利落的方法,只是如此一来,南诏军势必会有一定的损失,阁罗凤不一定会采纳,更何况,当初霍逊便是为了这些唐军,打算要了傅璟宁与其他几万无辜百姓的命,每每想起来,她便后怕到脊背发凉。
望着李宓萧索而佝偻的背影,她一时有些不敢去看身侧傅璟宁的表情,他是否也在为这些惨死的唐军而痛心?更重要的是,他是否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许是有心灵感应般,傅璟宁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揽住顾琳琅的肩膀。
顾琳琅微讶,转过头去看他。
依然是好看的棱角分明的侧脸,表情严肃,眉宇间有着她意料中的痛心,只是,按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却十分稍稍加重了力气。
“你不应该——”他说,“处心积虑将我支开,你如何就知道若是换做我,不会做出与你相同的选择?”
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突然就落了地。
顾琳琅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你是大唐人尽皆知的良将,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我可是凉州城里人人见了都可以笑着骂两句的土公主,名声本来就坏了的。”
傅璟宁偏过头来看她:“战场上的厮杀,远比你想象中要残酷得多,要不然你以为我‘鬼见愁’的称号是怎么来的?”
顾琳琅笑了笑,眼泪却差点落了下来。
突然,前方传来阁罗凤一阵惊呼:“李宓——”
二人惊觉抬头,只见李宓不知何时已经跪直了身子,正抽出佩剑,毫不犹豫地横在自己脖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