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宓与两万唐军扣作人质的消息发出去后,正如顾琳琅所料,霍逊那边并没有任何回应。
阁罗凤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唐军撤兵,即刻离开南诏,并签订协议,永不再犯,便尽数释放俘虏,可以说是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了。
一来,南诏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应对唐军,所依附的吐蕃自顾不暇,二来,阁罗凤自继任南诏王以来便一直想依附大唐,在屡次被唐军征讨后才无奈之下依附了吐蕃,吐蕃又素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可谓吃了不少苦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霍逊没有正面回应,却一边向大唐请求支援,一边派人将洱海腹地的十八个山口从外面牢牢把守了起来。
一日两日过去,阁罗凤倒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只当是霍逊在权衡利弊,又怕南诏反攻,才把住了出去的要塞,待到第三日四日,突然增加了两万唐军的太和城粮食告急,阁罗凤才隐隐猜出了霍逊的真实意图——他是想要围困太和城!
一大早,南诏所有的官员都聚到了大殿之上。
粮草司紧急将太和城内的粮草状况做了汇总,若非那日粮仓被烧毁,几万担的粮食付之一炬,整个太和城便是加上这些唐军,撑个个把月也不是问题,可如今,剩下的粮食也勉强仅够坚持个三五日。
阁罗凤上火到牙疼。
洱海腹地的天然屏障苍山十九峰是个很奇怪的存在,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拢共十八个山口,就像南诏军把住山口唐军打进不来是一个道理,唐军在外面把住山口,南诏军同样也攻不出去。
李宓与傅璟宁同样在大殿上,傅璟宁倒是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得他的眼,李宓却是坐立难安,感觉众人的目光总有意无意落在他们身上,毕竟不管阁罗凤作何感想,在这些大臣的眼中,万恶之源,便是他们这些突然闯过来的大唐人。
“纵火的大唐奸细可是抓到了?”阁罗凤扫视一圈,见臣子们个个垂着头,便知依然毫无头绪。
“回赞普钟,”乌曹长思索再三,站了出来,“顾姑娘说那人是南诏面孔,这几日臣几乎昼夜不息将太和城排查了个遍,也没能找到顾姑娘所描述相貌的可疑人,怕是,怕是已经混出城去了……”
这时,又一位位高权重的臣子起身道:“臣以为,这个时候再去寻找纵火之人并无意义,毕竟烧毁的粮食不会再回来,当务之急,是要么出城筹粮,要么,将外面的唐军引诱到洱海腹地,速战速决才是……”
“诱敌深入,这倒是个好法子……”阁罗凤自言自语道,毕竟唐军一旦进来,主动权便掌握在他们手中了,“可眼下那霍逊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太和城困死,怕是不肯轻易越过山口……”
“毕竟都是唐军,想来这位李大将军应是有法子的!”那臣子睨了李宓一眼,趾高气昂地道。
李宓闭了闭眼。
尽管知道霍逊从一开始便想要置他于死地,可这种自相残杀的行径,他实在是很难做得出来。
“来人,”阁罗凤见状道,“先带李将军与傅副将下去休息。”
傅璟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阁罗凤,跟在李宓身后离开了,却在眼看着李宓拐进临时的居所后,又折回了大殿。
傅璟宁的去而复返,并没有出乎阁罗凤的意料。
对这位在整个吐蕃与西域都享有威名的大将,他早有耳闻,本以为是一位冷漠而又杀伐果断的粗犷汉子,却没想到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不说,还是位重情重义的,否则也不会只用一枚荷包便将其骗进了城。
“赞普钟,”傅璟宁站在大殿中央,微微颔首,“傅某这里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阁罗凤道。
傅璟宁点了点头,继续道:“霍逊不是不攻,而是在等,一等唐军的援兵,二等太和城内粮草断绝、兵困马乏,方才敢一鼓作气,直捣太和城,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南诏究竟有多少兵马,不敢贸然正面进犯。”
阁罗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下去。”
“大唐兵力空虚,边疆藩镇的强兵是动不得的,便是有援军,也与如今太和城中的唐军无异,由毫无作战经验的百姓强征而来,不足为惧,那困境便剩下一个,太和城内的粮草问题,”傅璟宁继续条分缕析道,“太和城内粮草究竟有几何,除了粮草司外,有一个人是再清楚不过的——”
阁罗凤几乎一瞬间便猜到了傅璟宁所治何人:“那名奸细!”
“没错,所以赞普钟完全没必要再耗费精力去搜查那奸细,对于进出太和城的信件也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将重点放在,如何将仅够吃三五日的粮食,延长到六七日,毕竟霍逊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林中的瘴气、毒虫,湿热的气候,都是不利的,他比南诏更希望这场战役速战速决。”
阁罗凤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傅璟宁说得没错,霍逊比南诏更希望速战速决,只要他坚信城内的南诏军已经到了兵困马乏,战斗力急转直下的地步,便会义无反顾地攻进来,而他们要做的,便是演好这一场戏。
可是,大道理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其中最难的,便是如何让只能吃三五天的粮食,坚持六七天。
一时没商议出个对策来,阁罗凤只要叫大家各自散了,容后再议。
经过几日的休养,顾琳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气神。
大殿上傅璟宁那一番话,由阿思第一时间传到了顾琳琅的耳中,傅璟宁的性子她是了解的,想来那一通“里通外国”的言论从他口中说出来,是着实做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尽管他之前说过,“征南军中,霍逊那支军队势必是要牺牲掉了,”她却笃定他决计没想过,那支军队最终是牺牲在他自己的手里。
尽管之前阿思苦苦哀求,傅璟宁还是不由分说将顾琳琅安置到了阁罗凤给自己安排的住处,自己则在外间的塌上凑合,这一日直到傍晚,傅璟宁才从大殿议事回来,顾琳琅听到外面有动静,却迟迟不见傅璟宁进来,便起身披了件衣服,来到外间。
却见傅璟宁不过是回来取了佩剑,正准备离开。
见到顾琳琅,怔了怔:“怎么起来了?”
“要去哪里?”
“城北大营,”傅璟宁有些心虚地避开顾琳琅的视线,“莫及将军要去巡营,我与晏初也一道过去看看我们的人。”
“李将军不去?”
“他……他身体有些不舒服……”
“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顾琳琅有些咄咄逼人,“你呢,你心里舒服么?”
“你说什么呢?”傅璟宁笑了笑。
“今日大殿上的事,我知道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傅璟宁走到顾琳琅面前,伸手去扣她前襟来不及系好的盘扣。
顾琳琅却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怨恨地瞪着他,瞪得傅璟宁心里发毛,手也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这……看起来向是生气了,可他又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生气。
“我错了。”跟女人不能讲道理,这个大道理傅璟宁在跟顾琳琅相处了几个月便总结了出来。
“哪里错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错了,但确实是错了……”
“……”顾琳琅又瞪他一眼,也不解释,吭哧吭哧自己把扣子系了,撂下一句“我跟你一起去”,抬脚便往外冲。
沈晏初与莫及正候在门外,只瞧一矮一高两个人影先后从房内一阵风似的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前面那个,便见傅璟宁打了个叫他们先走一步的手势,莫及还在一头雾水,沈晏初倒见怪不怪,自打认识顾琳琅之后,傅璟宁的行为就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来解释了。
顾琳琅径直来到马厩,选了匹枣红色的西域马便往外拉。
奈何那马也似乎故意与她作对似的,往后退着就是不肯出来。
一人一马不知僵持了多久,顾琳琅终于脱了力,一甩缰绳,反身环住傅璟宁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无声地落下泪来。
“怎么了这是……”傅璟宁轻拍着她的背。
良久,顾琳琅终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顾琳琅在凉州的名声你是知道的!”
“是,”傅璟宁笑,“作奸不犯科,卖艺不卖身。”
“既然是坏人,天生就是要做坏事的!”
“你做,我也没拦着不是……”
“可你不是!”顾琳琅哭得不能自己,“你这半生都是为了大唐,行得正,坐得端,平突厥,退西域,从未做过任何有愧于大唐,有愧于百姓的事,此次若不是我,你会与唐军共存亡,哪怕死在战场上,也会被载入史册,名垂千古,受后人敬仰……”
原来是因为这个……
傅璟宁用指腹拭去顾琳琅腮边的泪:“哪有你说得那么伟大,我才刚过二十岁,还没活够呢!”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顾琳琅一拳捶在他胸前,却被他将手腕抓在掌心里。
“我说的是真的,琳琅,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一辈子好长,一眼望不到头,可后来你出现了,府里每天鸡飞狗跳的,热闹得很,我才发现日子原来还有另外一种过法,每一天看似一样,又仿佛处处都不一样,才发现这尘世原来并不遥远,也不虚无,每当日落的时候总盼着第二日早些到来,所以,我是真的怕死。”
见顾琳琅仍是瘪着嘴,一副很感动,却又不相信的模样,傅璟宁唇角的笑意更甚。
“琳琅这是嫌弃我了——”
顾琳琅对上他的目光,在廊灯的映射下,隐隐能瞧见那瞳孔里映着一对倒影,好像把她整个人都圈了进去。
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凝滞的气氛,傅璟宁突然觉得腰上一沉,怀里的人儿踮起脚尖,下一瞬,两瓣温热而又柔软的唇便覆上了自己的。
傅璟宁身子一僵,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顾琳琅第二次主动吻他,舌底没藏什么能叫他失了控的药,却比毒药效果更甚,只叫他三魂七魄都剥离了身体,神游于天际之外。
“待回了河西,咱们成亲吧。”
待到意识勉强被拉回来,傅璟宁便听到耳边这一阵轻声的呢喃,忍不住抽了口气。
顾琳琅似是能感受到傅璟宁体内掀起的惊涛骇浪,乘胜追击地攀上他的脖子,在他犹带着些湿润的唇角又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一双眼睛仿佛带了摄人心魄的光:“傅璟宁,待回了河西,咱们成亲吧。”
这让傅璟宁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一手箍住她似乎又瘦了一圈的腰,几乎带着几分虔诚地找到顾琳琅已经略微有些干涩了的唇,莽莽撞撞地印了上去。
夜很静,月半圆,人已醺,天地间仿佛都失了颜色。
再启程,顾琳琅被傅璟宁环在怀里,身下是那匹枣红色的西域马,怕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被傅璟宁三下两下就治得服服帖帖的,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路向城北大营疾驰而去。
沈晏初与莫及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正在人满为患的军营中巡视着。
两万唐军的加入确实给太和城带来了不小的负担,不仅粮草告急,城内大大小小的药铺也几乎被清空了,即便如此,每日还是有数十人停止呼吸,被草草葬在城郊的乱坟岗里,连个像样点的墓碑都没有。
傅璟宁心里清楚,阁罗凤之所以如此,除了看在与李宓交情的份上,更重要的是还顾琳琅对阿思的救命之恩,为今之计,只能尽力帮太和城摆脱困境,然而可以食用的东西就那么多,不会平白变出新的来。
顾琳琅倒是对吃的颇有些研究,不过,前提也是得有不是?
见傅璟宁去寻沈晏初了,她并不想到一群臭烘烘的大男人中间凑热闹,便漫无目的地在军营周边闲逛起来。
城北大营本是靠着一片芭蕉地,正值六月,第一季的果实早就采摘完毕,只剩下干巴巴的芭蕉杆子,新一季的树上倒是硕果累累,可惜距离成熟还有一段时日,唐军怕是连这个都算计到了。
顾琳琅抽出匕首划开挡路的几株芭蕉杆子,想往深处走一走,看有什么意外的发现,谁知却无意中摸到了一手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