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荷包会在阁罗凤身上,傅璟宁用膝盖都能想得出来。
可是,就算他现在不管不顾拿了阁罗凤,用来交换顾琳琅,身后足足两万大军,甚至包括李宓在内,有没有安禄山的人?如果有,会是谁?他根本无从得知,毕竟,长安城里还有个顾峥嵘,他实在没有办法破釜沉舟。
察觉到傅璟宁瞬间褪去的冷意与僵直的身体,阁罗凤隐藏在眉宇间些许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了开来——那丫头果然没唬他!
“大唐礼仪之邦,我南诏却是蛮族,李将军害怕胜之不武,本王却是只看结果,不讲过程!”阁罗凤一边说着,一边意味声长地看了一眼傅璟宁,不待对方反应——当然,也可能是傅璟宁根本就不想反应,猛地出手抓住李宓的手臂向一旁拉去。
李宓没想到阁罗凤会在这种情势下突然对他出手,奋力挣扎了几下,手中的剑还没来得及挥开,便被阁罗凤一脚踹到了地上,自幼他便不是阁罗凤的对手,现在依然还是这样。
方才站得稍靠后的沈晏初并未看清方才阁罗凤故意亮给傅璟宁的荷包,当然,就算看到了,怕是也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此时看到李宓如此轻而易举便落到了阁罗凤手里,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瞧着,正欲拔步上前,却被傅璟宁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见傅璟宁冲他缓缓摇了摇头,沈晏初只当他是怕城楼上的弓箭手,毕竟人家占据了地理优势,指望身后这些人攻进城是不可能的,城里到底藏了多少南诏军也不得而知,要解当前的困境,怕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方才山口处与南诏军交战的霍逊的军队了。
“你要做什么?”李宓被阁罗凤用匕首抵着脖子,喘着粗气问道。
“擒贼先擒王,你说本王要做什么?”阁罗凤哈哈大笑道,一边缓缓架着李宓向城门内退去。
沈晏初心下焦急,频频望向傅璟宁,后者却似是要将视线穿透城门楼上厚厚的城墙。
顾琳琅,你究竟跟南诏王做了什么交易?
傅璟宁一双拳头攥得“咔咔”作响,确定先一步来到太和城下的是他们而不是霍逊,阁罗凤明显是不怕的,甚至能看出还松了一口气,否则也不敢单枪匹马地下来,也就是说,他知道李宓与自己率的这支唐军,对南诏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这件事,他是写信与顾琳琅提过的……
“大人,”眼看阁罗凤带着李宓进了太和城,城门又重新闭紧,沈晏初有些按捺不住了,“眼下……怎么办?”
“等。”傅璟宁轻声吐出一个字,他相信阁罗凤与顾琳琅一定计划了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如何碰上头的,又如何达成了交易,不过她是顾琳琅不是?顾琳琅总能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这一等,便等了大半夜,雨也是停停下下,下下停停,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彻底止住了。
此次原本计划的就是速战速决,天亮之前定要攻下太和城,所以唐军发动进攻根本就没有携带多余的东西,包括粮草,此时霍逊的军队冒雨与南诏军激战了几个时辰,早已是精疲力竭,本就水土不服,又没有后方粮草补给,尽管数量上对南诏军是绝对的碾压,却总也攻不进山口,渐渐有了颓势。
而等在太和城下的大军同样也是饥肠辘辘,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得紧,经过一夜的折磨,光是自己倒下的便有数千之多,几乎是不战而败。
终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的时候,霍逊终于架不住属下的苦苦哀求,咬了咬牙,下令撤退,而几乎与此同时,太和城的大门又缓缓开启,将那些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勉强站着摇摇欲坠的,以及仅剩的为数不多还能撑下去的唐军都迎进了城。
这操作……沈晏初都懵了……
“咱们这是……这是成为俘虏了?”
也不知是淋雨的缘故还是挨饿的功劳,傅璟宁的头脑倒空前得清醒了起来,他似乎有些猜到顾琳琅的目的了……
“当俘虏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还不用上战场拼命,你不愿意?”
沈晏初:“……”
傅璟宁不再理他,指挥者那些还算强壮的兵卒将其他人尽数或搀或抬地进了城。
城内的南诏兵比想象中还要少上不少,这倒令傅璟宁颇感意外。
南诏统一洱海之后,一度兵强马壮,发展势头非常迅猛,甚至在三年前与大唐的一战中斩杀六万唐兵,昨夜天黑,又下着大雨,他无法估计山口后面的南诏军有多少,想来霍逊那句“南诏军调来洱海腹地的军队不足一半,大部分都在驻守太和城”压根就是信口胡诌,只不过是为了叫他安心留下来牵制敌人的借口罢了。
而最大的可能性是,三年前那场战役同样令南诏元气大伤,很有可能昨夜前去守山口的已经是几乎全部的南诏军了。
如今看来,霍逊十有**是攻不进来的,攻不进来的话,便会想办法另辟蹊径……
傅璟宁刚想到此处,身后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与马蹄上,回头一看,果然,南诏军的大旗在风中高高地扬着,俨然是一副凯旋而归的架势。
打头的是南诏最赫赫有名的龙威将军莫及,骑马行到傅璟宁面前,勒住马缰,带了些挑衅的目光审视了一番,突然手中的长矛便刺了过来。
傅璟宁没想到对方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突然出手,本打算一个闪身躲过去,却也不知是不是经过一夜的煎熬,内心窝了一股无名之火无处发泄,一把抓住对方的毛尖,一用力,便将莫及从马上掀了下来。
莫及身后的属下本能往前跨了一步,却被沈晏初抽剑挡住了去路。
形势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哈哈哈哈……”莫及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却不见恼怒,反而爽朗地大笑几声,“果然比霍逊那个废物强了不少!”
傅璟宁:“??”
“老子激战了一夜,你这一夜想来也不好过,倒也公平,莫及自愧不如,果然是当年令吐蕃西域闻风丧胆的‘鬼见愁’,不同凡响,不同凡响!”莫及伸手要去拍傅璟宁的肩膀,却在对方一个抽身躲了去之后,尴尬地收回了手,又换上一副面孔对身后的南诏军吼道,“都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帮傅大人将这些唐军都带到城北大营去!”
显然这位龙威将军在南诏军中威望极高,原本体力透支到低头耷拉脑袋的南诏军们瞬间都支棱了起来,忙上前搀的搀,抬的抬,拖的拖,扛的扛,没过多久,整个大街上便扫荡一空,只剩下傅璟宁与沈晏初,站在莫及面前,脊背挺的笔直,颇有睥睨天下之势,倒是莫及整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乍一看仿佛他才是被俘虏的那个。
还是阁罗凤的贴身随侍适时出现,将三人一路引进了南诏王宫。
黄白相间的宫殿修得雄伟巍峨,气势恢宏,让人刚一靠近便能感觉到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感。
阁罗凤端坐在王座之上,显然已经候了多时了。
“赞普钟,”莫及上前一步汇报战绩,“那霍逊见久攻不下山口,夹着尾巴便逃了,唐军士气受损,粮草更是空前短缺,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敢反攻。”
“很好。”阁罗凤点点头,起身踱到大殿中央,目光定在傅璟宁身上,“又见面了,傅大人。”
傅璟宁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阁罗凤腰间,那荷包已经不见了,显然,昨夜只是特意挂上给他看的。
“莫及,你先率军下去休整,从下午开始,全城征收粮草,包括周围的县镇,至于几个山口那里更要加强巡视,想来那霍逊想来还会在粮食上做文章,切莫失了先机。”
阁罗凤给莫及交代好任务,目送其出了大殿,才命随侍给傅璟宁赐座。
傅璟宁却丝毫没有坐下来心平气和谈话的**:“荷包的主人,在哪里?”
沈晏初也是来时的路上才停傅璟宁将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解释清楚,此时也是义愤填膺地望着阁罗凤,一副随时准备上前去拼命的架势。
“傅璟宁,虽说你本不属于征南军,可到底也是陛下亲封的副将,这一上来不先问李将军,反倒先关心那荷包的主人,怕是不合适吧?”
见傅璟宁越发阴沉的脸,阁罗凤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有些不合时宜,遂挑了挑眉,对随侍打了个手势,那随侍会意,引着傅璟宁与沈晏初朝殿外去了。
在九曲十八弯的王宫里转了几乎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停在一座位于角落里的小房子门前,房子是木质的,整个雕了镂空的花纹,在南诏如此闷热潮湿的天气里可谓十分透气而舒爽,四周绿荫掩映,虽看起来质朴,却处处用了心思。
那随侍弯了弯腰,一个人退了下去。
傅璟宁望着那扇小小的门,却有些近乡情怯起来,一时竟不敢上前。
还是沈晏初,一个箭步上去将那门拍得山响,中气十足地吼道:“琳琅姑娘?你在里面吗琳琅姑娘?”
既然是阁罗凤授意他们前来,那顾琳琅便一定在里面!
傅璟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门,想象着她听到沈晏初的声音惊喜交加拉开门的模样,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会给自己一个半推半就的拥抱,当然,她是决计说不出诸如“我想你”之类令人面红耳赤的词汇的,没关系,哪怕照着自己胸口给上一拳,说一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这样的话,也是好的。
因为他实在太想她了,非常想,想到几乎忘了他们不过分离了短短的几日,却长得像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门口却是一张陌生的、少年的脸。
沈晏初:“……”
傅璟宁:“……”
“你他娘的是什么人?”沈晏初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将他踉踉跄跄地拽了出来,“琳琅姑娘呢?”
这一出来不要紧,原本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脊背高高地弓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沈晏初一害怕,下意识松了手。
傅璟宁这才发现少年身上穿的是南诏王室独有的缂丝衣衫,忙将沈晏初拽到身后。扶着那少年站定,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吓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姓顾的姑娘?赞普钟说她在这里……”
那少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虚弱地抬起手向房内指了指。
傅璟宁顿时心一提,将他丢给沈晏初,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内室塌上躺着的小小的、安静的、面色苍白如纸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顾琳琅。
“琳——”傅璟宁喉咙一紧,双腿也跟着有些发软。
“琳琅……”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一步步走上前去的,待有了些意识,傅璟宁已经半跪在塌前,将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握在掌心,那手有些微凉,与他炽热掌心对比鲜明,依然跳动的脉搏令他稍稍放心了些,“琳琅,是我。”
不知是因为手上的炽热,还是耳边的呼唤,顾琳琅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些。
面前的人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淋过雨的,皱皱巴巴,还横七竖八印了些泥渍,几日不见,脸消瘦了些,显得轮廓愈发分明了,下巴隐隐泛着些青色的胡茬,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双深邃的眸子不再如一汪宁静的池水,而是像荡起了惊涛骇浪的海面,每一朵浪花似是都化为一缕担忧,只为她顾琳琅而起。
“真好,还活着。”顾琳琅勉强扯了扯唇角。
“你用什么与阁罗凤做的交易?做了什么交易?我不是叫你老实等我回来——”
“小爷的人,自然要小爷去护着的!”难得顾琳琅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玩笑,“死不了,就是放了点血,身子一时半会儿弱了些,不过大夫说了,可以补回来的,哎,你可别趁着小爷无力反抗占小爷的便宜哈!”
事实证明,如傅璟宁这般的钢铁直男果然听不出话里的重点:“放血?为什么放血?”
顾琳琅两眼一翻,得,机会给你了,谁叫你不知道把握!